位于潭州府城西側的湘江江面上,有一處狹長的小洲。小洲到湘江西岸的江面狹窄,此時水面上正燃着熊熊的大火,多道浮橋已被點燃!小洲東側的江面較寬,許多大船來來往往,正在運送官軍殘兵渡江。
島嶼上人山人海。軍隊不成隊列,混亂的戰馬與将士、擠滿了島嶼上的陸地。
西岸的一些叛軍騎兵,正在江邊遊蕩;但是舟橋已經起火,他們也隻能觀望着島上的亂兵,無計可施。
張輔估摸着島嶼上的步騎殘兵,最多還有四五萬人,其中近半是馬兵。加上潰敗分散之後,陸續逃奔到長沙府、潭州府、衡州府湘江沿岸的那些零星敗軍,四十萬大軍也最多隻剩六七萬人!
從邵陽縣南的戰場敗退之後,官軍的撤退逃跑路線有四百多裏遠!撤軍路程太遠了,隻剩下這麽點人馬、完全在預料之中;這也是張輔等大将拼了命,方才保住的兵力。
不過官軍損失那麽多人,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官軍将士戰敗後,特别容易投降。
有的地方,兩個叛軍騎兵、就能看住上百人的降兵;官軍根本不反抗。那些想投降的官軍将士,幾乎是在主動投降,等着被俘!所以張輔等大将部署撤退時,才會如此之艱難。
張輔眺望着西岸的叛軍馬隊,他的臉正迎着西垂的夕陽與晚霞。那最後的橙光,在此刻簡直暮氣沉沉。
舟橋燃燒的火光與夕陽餘晖,映在張輔的瞳孔裏。此時他回顧這些天的潰逃經曆,那些極度混亂的場面、讓他頓時精神恍惚,一時間覺得自己這些日子簡直像在夢遊……
張輔與諸将數次趁着夜晚,聚集潰散的将士;但是勉強部署起來的軍隊,每一次都被叛軍馬軍一次沖鋒就擊潰了。叛軍沒有給他們任何機會、可以恢複建制與士氣。
柳升軍與官軍騎兵主力一道,與叛軍各路大軍多次周旋、追逐、夜戰、阻擊之後;官軍大将們絞盡腦汁避開叛軍大軍的堵截……最後也是損失殆盡。官軍隻剩下少量步軍、以及馬軍諸部,趁着叛軍騎兵主力阻滞柳升軍的機會逃脫。
而最先崩潰逃散的薛祿、譚忠兩軍近二十萬人,那逃奔的路線更是混亂不堪!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是怎麽跑的,更沒有武将能控制那些亂兵。
張輔也根本不知道那麽多人馬,究竟都發生了甚麽,總之沒剩幾個跑回來;或許那些散亂零星的、跑到湘江各處江畔的殘兵,其中就有薛祿譚忠麾下的人馬……
此時此刻,張輔忽然覺得疲憊到了極點。他望着湘江上蕩漾的粼粼波光、戰艦的巨大黑影,以及流光十色的傍晚景色,忽然開口道:“這地方似乎不錯。”
他低頭看了一眼腰間的佩刀,伸手“唰”地拔了出來!刀光明亮,上面既無血迹也無塵埃,嶄新得完全沒有使用過。
“大帥!”譚忠忽然大吼了一聲,一下便撲上來,緊緊拽住張輔的右手腕!薛祿陳懋柳升等大将也急忙上前,奪下了張輔的佩刀。
譚忠道:“大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張輔看了譚忠一眼,心道:還有甚麽青山?
眼下洪熙朝廷的處境,恐怕比建文朝後期還要糟糕!
當年“靖難之役”前,大明朝官民都認爲建文帝才是正統,大多人到“靖難之役”最後也不認燕王。
饒是建文朝有大義民心,但幾次大戰失敗、精銳折損太多之後,建文帝又是發勤王诏書,又是派朝中大臣去求兵,照樣沒搞到多少軍隊。
所以張輔判斷:湖廣會戰之後,朝廷很難再調動多少地方軍隊了。
譚忠急忙勸道:“大帥若是一走了之,棄聖上于不顧、棄老弟兄們不顧,大夥兒該怎麽辦?”
張輔倒不是被譚忠勸住的,而是他剛才閃過一死了之的念頭、又被打岔了,然後便沒有那樣的沖動了。
他歎了一口氣道:“本帥現在活着,才是最艱難之事。”
周圍的衆将士聽罷,無不凄然。
張輔被諸将拽着,僵持了一會兒,他忽然問道:“先前我派人回長沙府、叫金部堂下令,荊州軍立刻從四川撤軍。你們問問,金部堂收到消息沒有?”
衆将聽罷,便紛紛放開了張輔;畢竟他已在操心事情,必定是不想尋|死了。
柳升抱拳道:“末将派人去問。”
張輔又道:“寫軍令,拿來給我用印簽押。傳令水師主将陳瑄,調戰船去衡州等地,把江畔與衡州守軍、都接到湘江東岸來。”
譚忠問道:“衡州不要了麽?”
張輔毫不猶豫道:“衡州城在湘江西岸,如今叛軍兵馬愈衆,怎麽守得住?”
諸将聽罷默然。
這時,又有多艘戰船來到了島嶼東畔。張輔見叛軍過不了水面,便與衆将一起,乘船先渡過湘江去了。
當天晚上,水師戰船便陸續把小洲上的數萬步騎,陸續都運到了潭州城附近。潭州城的城牆内外,整夜火光通明,許多将士因爲路上糧秣不足、已是饑餓難捱,首先便用府庫運來的糧食造飯。
張輔已對前程完全失去了希望,但是他還沒死、仍是整個湖廣戰場的平漢大将軍,便隻能繼續做着他該做的事。
持續十來天的會戰已經結束了,這些日子張輔也漸漸接受了殘酷的現實。他按照目前官軍面臨的局面,迅速制定了新的作戰方略。
湘江守長沙城,贛江守南昌城!
張輔本來也不想放棄潭州府的,否則這裏會變成叛軍進攻長沙府的大營;但是他掂量了一下,目前雙方的兵力對比,還是決定把剩下的兵力、以及所能調動的各處兵馬,都集中放在最重要的長沙城和南昌城。
圍着軍營裏的篝火,有部将提出了質疑。
張輔的臉映着火光,用毋庸置疑的口氣,直言道:“如今攻守易勢,咱們現在能守住這兩座城、已算不錯了!湘江江水與水師戰船,都擋不住叛軍的攻勢!
叛軍必定會先攻下衡州,控制更長的江畔;然後大軍從湘江上遊或漓江等地東渡,繞行至潭州城長沙城附近。那時,咱們拿甚麽去阻擊叛軍?”
他伸手撫平手裏的地圖,對着火光,指着地圖上又說道:“漢王叛軍在西南諸省,有大片地盤。官軍占據死守長沙府和南昌府,則可以從北面側擊、威脅叛軍退路和糧道。讓他們繼續東進時有後顧之憂!”
柳升忽然說道:“似乎……當年盛庸也是這麽想的。”
張輔愣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柳升指的是“靖難之役”後期,盛庸、鐵铉等人守山東濟南城的舊事。張輔稍微一想,發現世事還真是一種輪回!如今他面臨的局面與方略,與當初盛庸何其相似,也是同樣無奈。
張輔歎道:“當年盛庸手裏隻剩一群不堪戰的人馬,能守住山東是他唯一的選擇了。所以他投降之後,先帝還沒有治他的罪,不知怎麽就悄悄投奔叛王了,自是情知會被清|算……他死守山東,着實讓先帝很是頭疼。”
柳升聽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張輔皺眉苦思片刻,小聲說道:“長沙城、南昌城都有隐患。”
幾個大将聽到張輔說得神秘,紛紛轉頭,一副側耳傾聽的模樣。
張輔沉聲道:“谷王與甯王!本帥得到密旨告知,谷王有反心。還有那甯王,與叛王(漢王)多年交情,且善謀善辨;而今甯王見勢不對,極可能想開門投降,以獻出南昌城的做法,來交好叛王!”
他沉吟片刻,便說道:“三天後咱們率軍進長沙城,先把谷王拿下!”
陳懋面相兇悍,這時卻一副畏縮的模樣:“那可是親王,咱們未得聖上準許,能這麽幹?”
“我有密旨。”張輔強調道。不過片刻後他也意識到,那道密旨不是能拿下親王的憑據,當下又一咬牙道,“現在我有甚麽不敢幹的?這都是爲了大局!”
衆将無人附和,但也沒人反對。
譚忠聽罷說道:“何福還在長沙城,要不……”他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拉,做了一個動作。
沒有人爲何福說話,因爲這裏的大将都是靖難功臣,才不管何福這樣的人死活!
張輔也猶豫了一會兒,終于搖頭道:“何福畢竟是侯爵、聖上親命的平漢左副将軍……我所做的一切,拿下谷王等事,都是爲了忠于聖上。但而今何福已身陷牢籠,毫無兵權和威脅;我若殺何福,誰都看得出來是公報私怨了。把他與谷王一道,走水路送回京師罷!讓聖上定奪。”
衆将紛紛抱拳道:“大帥英明!”
張輔站了起來,說道:“傳令各部,明日修整一日。後天出發再走一百裏,到長沙府城後、再行休息。”
“末将等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