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潰散後退的人群越來越多,方圓二裏多的範圍内都炸鍋了!拿着砍刀的執法隊人數太少,吓不住太多方陣的人馬。
遠處兩個執法軍士揮起刀吼叫着砍人時,忽然被洶湧的潰兵拉下馬去了。沒一會兒,等一群人從他們身上踩過之後,執法的軍士便變成了兩堆血肉。
薛祿望着不斷後退的方陣,越來越亂的大陣,伸出手無意識地做着一個無用的動作。他的手掌一張一合,似乎在施法要止住潰敗。
施法的效果顯然沒有。北邊的一片山坡上全是亂糟糟的人,越來越多的人在拼命地逃跑,潰敗的形勢沒有任何改變。
“大帥,快走罷!”身邊的親兵武将勸說道。
是的,此時别說一個有戰陣經驗的大将,就算是一個低級武将、也看得出來:沒救了!
薛祿軍起初的總兵力超過十萬;加上中軍增援上來的三萬騎兵……這麽大的戰陣,一旦全軍潰敗起來,神仙也救不了。
張輔的聲音又仿佛在耳際再次響起:陽武侯,你若再有半點差池,不可能還有第三次帶兵的機會。你是光宗耀祖、還是屈辱地郁郁而終,就看今日了。
薛祿也意識到張輔說的是實話,他如何甘心認命?認命也是死!他又想起以前幹過的事,恐怕不是郁郁而終那麽簡單、他的恐懼在身體裏蔓延!
就在這時,薛祿忽然發現了遠處一股騎兵正在追殺潰兵,數面旌旗在風中飄蕩,其中一面寫着“漢”字!
“殺漢王!”薛祿忽然瘋狂地大喊了一聲!他紅着眼睛,用刀指着前方道,臉上泛着病态的殷紅,竟然露出了笑容,“跟我沖,陣斬漢王,封侯拜相!”
諸親兵将士忙勸阻,但哪裏勸得住?薛祿威脅他們道:“大将戰死,你們逃脫,全都得死全|家!”
薛祿嫌手裏的腰刀太小,拍馬俯身從地上撿起了一把執法兵丢下的鬼頭大刀。他當即便率一股親兵馬軍,向着遠處那面漢王大旗沖了過去。
沿路遇見了反方向逃竄的官軍潰兵,薛祿看準就是一刀。“哐”地一聲,鬼頭大刀猛力一劈,砍得一個官軍士卒的頭盔腦袋一齊裂開!那士卒倒地後,鮮血從腦門淌得滿臉都是。此時薛祿竟然心裏有了幾分快意!
不知怎地,他現在憤恨這些官軍逃兵,勝過敵兵!于是薛祿一邊沖殺,一邊又殺了幾個潰逃的官軍亂兵。
馬隊沖刺了一會兒,薛祿終于靠近了漢王大旗,便大吼了一聲,舉起鬼頭刀猛沖了上去!他悍不畏死,猛不可擋,身後的騎兵隻得追随了上來。
薛祿不要命地殺進叛軍馬隊,所遇之叛軍騎士、皆非對手,薛祿連砍數人。他自己的背上也中了一箭,但根本不停、繼續拼命沖殺。
中軍親兵迅速被優勢叛軍馬隊包抄分割,慘叫四起,死傷慘重。薛祿苦戰了一陣,愣是沒尋見朱高煦的身影!他見過朱高煦的面、認識漢王,但來回沖殺了幾次都沒看見人。
薛祿稍微冷靜了一點,觀察之下漸漸覺得漢王根本不在這裏!一個藩王若帶兵沖殺,周圍的陣仗排場都是不一樣的,這股叛軍馬隊沒有那樣的人物。
“啊!”薛祿冷不丁又中了一箭,這次中箭的是右肩胛附近,不遠處一騎剛剛放下弓,近處的箭羽力透盔甲。薛祿怒不可遏,瞪了那叛軍騎士一眼,他咬牙忍着痛,右手裏的鬼頭刀卻提不起來了。
“給俺殺了那厮,砍!”薛祿吼道。
但是那邊洶湧的叛軍馬隊,兵力更多,官軍剩下的騎兵快擋不住了,哪有餘力進攻沖殺?親兵武将見狀,上來拍了一巴掌薛祿的坐騎左肩,招呼周圍的幾騎上來、護着薛祿轉向回撤。
薛祿已斷定朱高煦不在此地,他也不再反對親兵武将,隻是扭頭大罵兩聲。罵聲剛落,忽然“嗖”地一聲,一枝箭矢擦着他的左臉頰飛過,留下火辣辣的一道刺|痛。
官軍薛祿部的中軍大旗也倒了,四面一片淩亂,呼喊聲與慘叫聲驚動天地,無數的人像遇到了大災難一般向北湧動逃奔。
剩下的騎兵護着薛祿,往西邊譚忠部方向靠攏。
譚忠軍的前方,此時也傳來了震天的喊聲與密密麻麻的火铳聲,前軍已經打起來了!
過了許久,薛祿便看見平漢大将軍張輔,正朝這邊拍馬而來。薛祿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如何面對張輔。
……張輔呼吸沉|重,拼命壓抑着内心劇烈的情緒。他終于冷冷地開口道:“薛将軍節制十幾萬人,開戰到現在有沒有半個時辰?”
薛祿伸手摸了一下臉頰上的血痕,咬牙道:“叛軍的火炮、一炮糜爛一長串人馬,非尋常之物……”
張輔的怒氣已然不太壓得住了,他怒道:“若是光靠火炮就能擊潰大軍,我還給你十幾萬人幹甚麽用?”
薛祿無言以對,他的身體在發抖,憤怒與絕望等複雜的神情出現在臉上。
張輔擡手指着薛祿的鼻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終于沒有繼續罵他;張輔用憤怒的眼神看了薛祿一眼,手指搖了幾下,便無言地放下手。
此時再罵薛祿,已無作用。
張輔丢下薛祿不再理會,拍馬向南奔了一段路。周圍的大炮轟鳴,硝煙在大陣上彌漫,前方的煙霧更濃,長長的橫面戰線上殺聲震天、火铳與弦聲齊鳴。
譚忠這邊的大陣,面對的是叛軍盛庸部。
譚忠軍得到了原先何福軍的一些兵力加強,張輔又調動了其他各部的兵力過來,此時譚忠軍至少有步兵八萬人、排成兩裏多寬的大陣!按理譚忠軍的兵力,面對正面的盛庸叛軍,并不吃虧。
但是,張輔已經預料到了:左翼(東)的叛軍,在徹底擊潰并占領了薛祿軍的陣營之後,大部分兵力會轉頭、從東邊側翼夾擊譚忠軍!
目前譚忠軍的處境十分不妙,一旦被兩面重兵夾擊,極可能會像薛祿軍一樣再次全軍崩潰。
而張輔先前從西邊中軍位置過來,發現盛庸西側的瞿能叛軍、也在準備出擊了。張輔現在完全看清楚了叛軍的戰術;叛軍攻破薛祿軍之後,正把戰火有序地逐漸向西推移蔓延!
如果坐視形勢發展,本來總兵力較弱的叛軍反而會占據上風;緻使官軍每一輪大戰,都會處于以寡敵衆的局面,而且劣勢會不斷擴大!
此時該怎麽辦?
張輔在思索對策之時,在下意識裏、其實已經明白了形勢的不妙。
薛祿軍喪師十萬餘;官軍騎兵主力也被向西驅逐,多路馬隊潰散,戰力削弱較大……到現在這般境地,官軍的兵力優勢已經蕩然無存!在這場戰役裏,官軍還能動用的總兵力,實際已少于叛軍。
何況眼下的戰陣布局與形勢,也對官軍相當不利。幾路官軍大軍展開超過十裏地,臨陣才要調整大陣布局,談何容易?加上此時戰況不利,稍有不慎,怕會加快全軍潰敗。
張輔沉思了一會兒,漸漸冷靜下來,不得不作出一個判斷:或許這一次會戰,已經戰敗了!
他感覺手腳冰涼、有點麻木,四肢不知道正在何處,精神也有點恍惚了。張輔用力擺了一下頭,擡頭望着東邊。視線穿過飄散的硝煙,他看見大片叛軍方陣,正在薛祿軍原來的地方聚集布陣。
恢弘寬闊的戰場,明明已經眼睜睜地看見了敵人的動靜、明明清楚地知道他們想幹甚麽,而且形勢發展也是緩慢漸進的;但是,張輔手握兵權,卻忽然有種無能爲力、失去掌控的感覺。
張輔心裏徘徊不定。偶爾一瞬間,他已經從懷裏掏出了一張地圖,想盡早決策怎麽退兵了;而且心裏期待着黑夜的到來,畢竟現在退兵不是明智之舉,叛軍過半的兵力已經壓到面前!
但很快他又很不甘心,苦思着是不是還有一絲反敗爲勝的契機!
一想到此次會戰失敗之後的局面,更加艱難的處境;從國家到他的命運,此役都将影響深遠……這時張輔便總想寄希望于改變形勢,就在此時、此地!
就在這時,薛祿竟然又跟随過來了。
張輔一看見他,怒氣便不打一處來,當下便冷冷道:“薛将軍還在這裏作甚?你麾下那些潰兵,不去盡量收攏起來,還等甚麽?”
薛祿欲言又止,因爲叛軍還有馬隊在追擊。不過薛祿總算抱拳道:“末将即刻去辦。”
張輔又觀望了一番東側,轉頭道:“去告訴譚忠,趕快調權勇隊到左翼來,形成側翼防線!這些事還要我來下令嗎?”
“得令!”
張輔的手心裏都是汗,把緊緊捏在手裏的一卷地圖也浸軟了。他心裏默默地念着:此時再博一陣,還有反敗爲勝的希望嗎?
到現在他的決定、仍然是不堅定的。眼睛看見的戰場,官軍的人馬仍然很多,完全沒有失敗!可心裏的推測卻認爲、會戰似乎已經分出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