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軍的駐地、方圓數十裏之内,連百姓也不多;幾十萬大軍駐紮在這裏多日,又有官軍大軍南下的消息,這會兒能逃跑的百姓都跑了!
于是在十月下旬,這片地方顯得有些寂寥。
然而此地的争戰,無疑正在被大明王朝十幾個省、一千多個縣的上億官民關心!雖然戰役會在這一個地方爆發,但之前一年多以來、朝廷和漢王府各處征兵、征稅、轉運軍需,早已驚動整個天下,所影響的地區并不止寶慶府一地。
震動天下的一役。可是身在軍中的人們,反而還沒有感受太多驚心動魄,可能是人的視線範圍有限、耳朵也無法聽到太遠的聲音,所能目睹耳聞的景象動靜實在也很有限。
十月二十三日淩晨,天還沒亮。大地上的各處軍營,已經漸漸熱鬧起來。
前兩天,漢王軍軍營北移了十幾裏,仍在夫夷水附近。因爲之前的駐地附近,位于東面幾裏地的地方、有一大片山嶺,不利于這麽多人展開大陣;所以漢王軍中軍另外選擇了比較開闊的戰場,将所有軍營也向北移動十幾裏,正好能與從北邊來的官軍南北相對。
東邊的天空隐隐有些泛白,夜幕仍未拉開。北面的天空卻是火光通明,那是兩天前漢王軍派人燒的一些山林,到現在餘燼還未熄滅。
朱高煦正坐在中軍行轅的瓦房裏,他盤腿坐着,面對一副劄甲;他在這裏坐了很久了。挂在木架子上的盔甲,朦胧中像一個人影一般,他似乎便在與“那人”交談。朱高煦半夜就醒了,然後便完全睡不着,後來幹脆起床坐在了這裏。
雖然無人打攪,但一切并不是靜止的。門窗外遠處的火光,他的眼睛能感受到光線的強弱變化,呼吸也是在動的、均勻而起伏。
今天要影響多少人的悲歡離合、生死貴賤,難以勝算。結果顯然對雙方都相當之嚴重!
不知甚麽時候,妙錦已站在了旁邊的門邊,安靜地看着坐在蒲團上的朱高煦。朱高煦發現她,轉過頭去、便沒頭沒腦地說道:“平常心,往往才是最好的。”
妙錦倚在門邊,點了點頭。她的神情十分複雜,見朱高煦望向她,她便露出了一絲強笑;但笑容裏分明有些憂郁,還露出了某種難以描述的憐憫和心痛。
她欲言又止,終于開口小聲道:“高煦,等你打完了仗,我給你……”
不料正在這時,門外近處響起了一陣“叮叮哐哐”細微的聲音,五大三粗的陳大錘便走道了門口,他抱拳道:“王爺,俺們放了銅漏,時辰到了!”
朱高煦頭也不回地說道:“命令中軍擂鼓鳴号。”
陳大錘道:“得令!”
這時門外的宦官們和親兵侍衛也陸續進來了,拿來了牙刷和水,以及早膳。朱高煦忙着洗漱吃飯,準備好之後,又在别人的幫助下,将那木架上的冷鍛劄甲披到身上。
他見妙錦又走了進來,忽然想起了剛才的事,便随口問道:“之前你想說甚麽?”
妙錦的臉微微一紅,那杏眼裏的神情微妙,妩媚羞澀中、又含着擔憂與幽怨。她說道:“沒甚麽。”
朱高煦此時也無心思追問,便提起桌案上的雁翎刀,“唰”地一聲拔出一截,看了一眼嶄新的刀口,又往回一送,将刀佩戴到腰間。接着他又拿起一把長柄馬|刀,叫人給他縛在背上。
在此之前,他已很少親自上陣拼殺,但今天要準備好刀口見血!朱高煦一人殺不了幾個人,但是在某些時刻,他親自沖殺必能鼓舞士氣。
妙錦看了一眼他的兵器,顫聲道:“高煦,你要當心。”
朱高煦轉頭看了她一眼,道:“你便在軍營裏,等着我回來。”
妙錦鄭重地點了點頭,目光一直在朱高煦身上,從未離開。
中軍行轅外,四面早已喧嚣不已。朱高煦下令中軍出發,自己也走出了門,從陳大錘手裏接過缰繩。
此役參戰的軍隊人數太多了,有些軍營遠在數裏之外,所以早上各軍大将并未碰頭;諸大将隻好各自按照商量好的時間與地點,向戰場上聚集軍隊。
漢王軍總兵力約三十萬,主力分作前軍、中軍、左翼、右翼四個軍,每軍約七萬步騎,加上平安統率的全騎兵兩萬多騎,總共有五軍組成。
這些天,中軍諸将早已反複商議了戰術,将作戰的思路與策略都定好了,接下來隻能靠各軍大将自發地相互配合。因爲在沒有電話電報的技術下,沒有任何一個大将,能具體地指揮這麽寬闊的戰場!
朱高煦直接統率的軍隊,不是中軍,卻是右翼軍;位于整個大陣的東側右方。
太陽尚未升起,不過整片天空都亮了,清晨有些薄霧,初亮的天空隐隐泛着幽藍色。
“王爺,敵軍無數人馬、正在向南開拔!”“報!敵軍數百斥候騎兵,散開在三裏地外……”朱高煦身邊的人忙忙碌碌,周圍一片喧嘩,鼓聲與号角聲也夾雜其間。
這時朱高煦轉頭看了一眼,見寫着“漢”字的大旗、微微地向右後方飄蕩着。
西北風,有些不利于位于南側的漢王軍,主要影響箭矢與火铳鉛彈。但吹在臉上的陣陣微風,幾乎難以察覺,幸好今日風很小。看天空的顔色,今日也應該是一個晴天。
右翼軍諸部将陸續已聚集過來,朱高煦又忙着回禮。
“駕!”他幹脆地吆喝一聲,拍馬向大路上而去,衆騎紛紛追随上來。中軍旌旗如雲,一片馬蹄轟鳴。
村子外面,薄霧之中到處都是人、馬匹、車輛。每一條路都被步騎隊列占據了,沒有路的地方也全是列隊而行的軍隊,莊稼地被踩得一片狼藉。朱高煦自覺沒有曹操的覺悟,爲了大軍布陣,中軍沒有任何軍令不準踐踏莊稼;甚至北邊一些沒有圍牆和防守價值的村子,早就被燒了!
一股騎兵沿着大路行進,塵土與霧氣混合在一起,無數馬蹄仿佛踏在雲層裏一般。大路上有一道官府表彰當地婦人、修建的貞節牌坊,已經很古舊了,無數騎兵正從牌坊下沖過去。
“喲……”馬隊中有人中氣十足長聲幺幺地喊叫了一聲,聲音的音調起伏,仿佛是唱歌一般、怪聲怪調。聽起來頓時叫人想起了四川碼頭上的号子聲。朱高煦擡頭望了一眼旗幟,果然是四川軍籍的騎兵。
那長聲的調子剛落,衆騎兵便十分默契地齊聲喊道:“嗬!”聲勢在馬蹄的轟鳴襯托下,正是十分雄壯。那喊叫聲未停,反複唱着,不過每次衆人的齊聲喊叫都不一樣,這時又是一聲呐喊:“哈!”
朱高煦回顧左右,指着東邊平安的大旗道:“右翼軍若有軍情,暫且叫平安決策!”
衆将應道:“得令!”
“駕!”朱高煦拍馬沖出了中軍馬隊,一股親兵立刻跟着轉向,追了上來。
朱高煦覺得自己在軍中很有威望。從“靖難之役”,到雲南的各次平叛戰役、征安南之役,以及伐罪戰争中的無數戰役,他在将士們心中的印象,是通過千百次真刀真槍的拼殺勝利換來的!
他從各部人馬之間的間隙向西奔,“漢”字大旗在馬群上飄蕩。果然沒一會兒,四面的人群便呐喊起來了:“漢王!漢王……”
朱高煦大聲喊道:“弟兄們爲我用命,我朱高煦戰後必有厚報!”
大地上遠近各處的呐喊聲此起彼伏。這時一員大将大聲道:“弟兄們都擁護漢王!”
那邊的人群很快呐喊道:“漢王,才是俺們的王……”
朱高煦向西奔走,時不時便叫喊一聲,多是許諾将士們好處的話。衆軍氣勢洶洶,士氣并不低;擺開野戰的時間持續一般很短,士氣不容易被消磨。一路觀之,漢王軍的情況還不錯。
大地上的場面雖然很宏大,各處軍隊卻是有次序的,從東向西,五軍依次排列:平安部馬軍、朱高煦部右翼、盛庸部中軍、瞿能部前軍、趙平部左翼。
起伏的曠野上、山坡上、大路上,無數的旗幟招展,人頭鐵盔湧動,刀槍火器如林;大軍的東西兩邊都看不見頭,天地之間似乎都被軍隊與人馬占滿了!山林上與幾個村子裏的餘燼煙霧缭繞,大戰還沒開始,便提前有了些許戰火的氣息。
“我漢王,今日與弟兄們并肩奮戰,要讓弟兄們、天下百姓都過上好日子……”朱高煦大喊道,“立功者,皆有封賞!”
四面的人們情緒高漲,天空底下喧嘩異常,呐喊震天動地。有個武将叫喊道:“弟兄們,封侯拜相的時候到了!”
“必勝……必勝……勝!勝!”
天色已漸漸大亮了,薄霧正在消散,連路邊枯葉上的白霜也清晰可見。之前便選好的戰場,離各處軍營不遠,此時已是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