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夷水上搭建了十幾道浮橋,無數的将士、馬匹、車輛,像一條長龍一樣向東岸渡河。
空氣中飄着一股魚腥味。冬季的河底、被沙船攪動,最近兩天又有一些将士拿網到河裏捕魚,那腥味至今還在北風中彌漫。
朱高煦等一行人坐在馬背上,站在東岸,等着前來會合的大将們。
等了許久,便見一隊人馬向這邊加鞭奔來,一面“盛”字大旗在風中飄蕩。沒一會兒,盛庸、瞿能、平安、王斌等一幹大将便趕了過來。
他們紛紛翻身下馬,向朱高煦抱拳拜見,朱高煦也在馬背上回禮。盛庸率先走上前,拱手道:“末将未能剪滅何福軍,請王爺降罪!”
朱高煦點了點頭不置可否,他忽然問道,“你們聞到魚腥味了嗎?”
大夥兒很配合地使勁嗅,紛紛附和起來。
朱高煦道:“這兩天,将士們在夫夷水補到一些魚。今晚便用魚做菜,爲諸位将軍接風洗塵。”
氣氛立刻輕松起來,瞿能道:“王爺愛吃魚,大夥兒都知道。”朱高煦一本正經地強調道:“我愛吃海魚。”
諸将笑着說了幾句話。這時盛庸又抱拳對朱高煦側後的妙錦道:“見過池月真人。”
妙錦頓時怔了一下,尋常漢王與大将們談話時、她是不會吭聲的。這時盛庸主動見禮,大家也算是故交,當初在巫山桃源、盛庸等幾個人就接待過妙錦;此時她神态冷清、卻也合掌道:“盛将軍客氣了。”
軍中将士,無論大将還是士卒,大多都将妙錦看作是朱高煦的妾,見到她時、大夥兒最多客氣恭敬一點,不會怎麽搭理妙錦。而盛庸顯然是敏銳地察覺到了甚麽,便稱呼妙錦爲真人。
妙錦此時穿着道士的寬大袍服,但她天生不是出家人,無論怎麽打扮,臉脖的肌膚與身體輪廓自有女子的妩媚。她的表情雖冷,但怔了一下之後,朱高煦覺得她的神态舉止更大方了……她的身份,确實讓她有點難以示人,情願别人以道士身份待她。
朱高煦心下覺得:在場的幾個大将裏,打仗的能耐不知高低;但要說最世故的人,應該還是盛庸。
“回中軍行轅,咱們喝兩盞茶歇會兒,等着晚宴。”朱高煦道。
衆将紛紛應答。
于是朱高煦等人陸續勒馬掉頭,一行人向河岸不遠處的村子奔去。
人們來到中軍行轅、一座瓦房土牆的小院子。大夥兒走進堂屋,便在一張方桌周圍,分上下入座。妙錦親自到廚房裏沏茶去了。
以前端茶送水的都是朱高煦的親兵侍衛,那些侍衛已經過守禦府北司反複考察,比較讓人放心;但以前的親兵侍衛、大部分已經被任命到了降軍中做百戶。最近新選的侍衛,在朱高煦身邊的時間尚短。
朱高煦說是回來歇息,但諸将很快便談起了軍務。
回來的幾個大将,陸續将南嶽鄉之役的前後過程,一起描述了一遍。盛庸道:“此役首功,應是王把總!若非王把總及時迂回至黃背河東岸,瞿都督的人馬,渡河時機必會延後。如此一來,伐罪軍最終仍能攻破張輔的兩道防線,但因不能出其不意,恐怕俘獲的人數不會太多,對敵軍的削弱也會大不如今!”
“嗯……”朱高煦習慣性地發出一個聲音,點了點頭。
盛庸又道:“瞿都督能到達資水,亦因他用兵精妙。瞿都督居功甚大,讓伐罪軍在短時間内便完成了彙聚。然後是平将軍,兩軍首戰以馬戰開始,平将軍騎兵人數少于敵軍,卻迅速擊破了敵軍騎兵的阻擊……”
朱高煦耐心地聽着,時不時發出簡短的聲音回應。
這時平安笑道:“王‘把總’(重語氣),我跟你說那事兒是大功,沒說錯罷?叫你趕緊想法拍我馬屁,不料好幾天了、王把總一直沒動靜,倔驢一樣!我還嘀咕着你這種人要吃虧,卻又不料你跑去拍盛都督馬屁了,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也對!盛都督是這一仗的主帥,他給你說話更管用哩。”
王斌的黑|糙圓臉,顔色頓時豐富起來,那種想怒又怒不起來的模樣,就像鼻子|癢卻打不出噴嚏的樣子。朱高煦看在眼裏,也替他難受。
“俺沒拍誰馬屁!”王斌道,“王爺叫俺做把總,自有緣故。俺覺得當把總不錯,省心。”
平安卻不依不撓道:“就算你悄悄拍了,會承認嗎?”
王斌的怒氣更多了幾分。
朱高煦向平安擡起手道:“罷了,少說兩句。”
瞿能依舊很嚴肅,不拘言笑,廢話也沒有。
朱高煦等大夥兒說得差不多了,這時才談了起來:“此役首功應是瞿都督。從湖廣會戰的全局考慮,瞿都督的決策很有全局觀;在事關勝敗的重大選擇上,瞿都督一軍承擔了全軍的風險。可以确定,瞿都督在辰溪縣的抉擇、直接影響了整個湖廣會戰!”
瞿能忙抱拳道:“末将不敢當。”
朱高煦道:“本王就事論事,絕未偏袒你……其次是盛都督。在張輔改變方略之後,我軍未能聚殲何福部,不能怪盛都督;相反,作爲此役主帥,盛都督讓全軍獲得了較大的戰果。在最後決定退兵的時候,考量也很周全,更是冷靜沉穩。
平安的功勞亦不小,騎兵以少敵衆,在關鍵戰場上,爲全軍獲得了巨大優勢。”
這時盛庸臉上有些欣慰和感激,忙道:“末将拜謝王爺!”
然後朱高煦才轉頭看向王斌,說道:“正如盛都督所言,王斌在關鍵地方突破,當有大功。之前你不聽軍令、輕敵浪戰,因有諸将爲你求情,我才讓你做了把總、好戴罪立功。如今此役之功,足以抵消洛容縣的罪責;本王決定不懲不賞,讓你官複原職,仍爲漢王府都督。”
王斌忙拜道:“末将謝王爺恩典!”
平安的聲音道:“鞭子算是白挨了。”
王斌微微側頭,瞪了平安一眼:“王爺賞了藥!”
“哈,王‘都督’果然有趣!”平安道。
朱高煦沉聲道:“此前的功過是非,到此爲止。咱們關鍵還得最終打赢會戰!否則諸位這些軍功不僅沒用,反是戰|犯罪責。”
大夥兒紛紛點頭,堂屋裏安靜了幾分。
這時妙錦端着木盤上來了,她雖然在做端茶送水的事,但大将們都執禮道謝。氣氛稍有緩和。
“砰!”朱高煦輕輕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的地圖上,妙錦也微微吃驚側目看了一眼。
朱高煦道:“必須讓張輔與我軍決戰,否則三十餘萬人的補給、便會讓咱們自己拖垮自己!”
盛庸端着闆凳挪了過來,指着桌面上的圖道:“末将有一策,我部可往東北方向進軍,隻要來到寶慶府成東面,便能威脅張輔軍各路糧道。那時我大軍可沿着檀江、權宜獲得一些永州府方向的軍需;而張輔軍人比咱們多,從湘江運調的糧秣彈藥,路程也不比咱們近。因此周旋之時,我軍不會吃虧。
在咱們進軍之時,張輔軍亦應會向東移動。待兩軍周旋于寶慶府東南面時,張輔軍若想脫離戰場,隻能向東北方潭州方向退兵。
彼時我軍便借道向東南進軍,攻占衡州(衡陽)。随後占據湘江以西所有地盤,如先前議定的方略一般,設立湘西布政使司。”
此時兩軍相距一百多裏,這邊的瞿能部要完全恢複戰力、裝備全軍,也需要消耗時間;如果張輔一心避戰,完全有機會逃脫。
朱高煦心裏明白:一場會戰,通常是因爲雙方都決定要打,才會發生;不然往往難以爆|發集中兵力的大規模決戰,某一方會跑路。
瞿能開口道:“此略甚好,但以後兩軍又得隔湘江對峙了。四川那邊兵力空虛,有失地之危。我們占據湘西之後,軍饷糧秣支撐數月也能辦到,但如此下去,仍非長久之計。”
盛庸道:“瞿将軍可有良策?”
朱高煦終于說道:“我覺得張輔不一定會躲。”
盛庸沉吟片刻,道:“末将與張輔交手,覺得此人并非庸将。他先前出動大軍到湘西,是爲了阻擊瞿将軍的人馬、欲将我大軍各個擊破。而今我軍已聚集一路,張輔此時立刻退兵湘江以東,必定還來得及;隔江對峙,似乎對張輔有利……”
朱高煦搖頭道:“張輔确非庸将,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性情。本王觀之,盛都督之冷靜,沒幾個人能比得上,張輔也不例外;況張輔手裏的兵力,現在還有不小的優勢。一場戰争光靠防守,怕是很難赢;張輔現在還有機會,他是很有可能嘗試的。咱們再想點辦法,刺激一下張輔,讓他主動在決戰,豈不更加省事?”
衆将陸續點頭附和,但大家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此刻漢王軍雖然首戰獲勝,但處境仍不容樂觀:不打會戰,糟糕的形勢便得不到反轉;即便心想事成、兩軍決戰,漢王軍也不一定打的赢,至今雙方還有十萬人左右的兵力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