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上有好些官員和幾個武将,他們或坐或站,時不時交頭接耳,似乎在等待着甚麽。
今天正是中秋節,但大夥兒顯然不是在等待佳節的慶典,氣氛不對。
何況吳高的官軍大軍在三天之前、便是十二日半夜渡河離開了平樂府;在平樂城的兵力十分空虛時,目前漢王叛軍一路大軍(陳貞部)已兵臨城下。
城外叛軍的使者,便正在大堂後面的簽押房裏。府衙的官員,無人再嚷嚷把使者送去官軍大營,都在等待着知府與使者在裏面談論的結果。
陳用晟年齡不大,大概三十多歲。他年紀輕輕就是一府長官,完全是因爲太宗皇帝親自下旨提拔的機遇。
叛軍使者站在桌案前面,他是個年輕的文士,這時拱手道:“陳大人切勿再猶豫!正如您遣使在漢王跟前所言,吳高曾保證過,信誓旦旦要庇護平樂府之安危,他保證了嗎?吳高軍現在正遭漢王軍追擊,連夜冒雨往北逃竄……”
陳用晟聽到這裏,眼神裏隐隐露出了怒氣。顯然任何人被明目張膽地欺騙,心裏都不會好受。
不過陳用晟沒有将怒氣明顯地表露出來,他不動聲色地說道:“太宗皇帝對微臣有知遇之恩,臣不敢忘。”
話音還沒落地,使者馬上說道:“漢王也是先帝嫡子,正是因先帝被歹人所害,漢王才起兵問罪!你可不能辜負了先帝啊。”
“此乃無甚真憑實據、确鑿事實的說辭。咱們爲官一方,聽從廣西布政使司的政令,而布政使聽命于朝廷,尊卑有序,人臣本分也。”陳用晟皺眉道。
使者忙搖頭道:“若等漢王軍殺入城中,陳大人這樣的答複,怕是兩頭也落不下好的……陳大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陳用晟道:“你且先回去。本官會與平樂府諸同僚商議。”
使者又勸道:“陳知府,您可不能糊塗……”
陳用晟擡起手制止使者,道:“請你們陳将軍在南城門等待消息。務必将此話帶到。”
送走了使者,陳用晟走到了大堂上。衆文武紛紛圍過來,迫不及待地問道:“堂尊意下如何?”
陳用晟道:“本官乃大明官員,隻聽命于朝廷及廣西布政使司,怎能受叛軍脅迫?”
大夥兒聽罷神色沉重,大堂上十分安靜。
陳用晟回顧左右,接着說道:“本官領着朝廷的俸祿,絕不會投降!除非被人綁了押去請功……”他頓了頓,“不過平樂城的百姓是無辜的,本官不得不對叛軍使者好言相勸,隻想懇請他們攻破城池之後,勿傷我平樂百姓啊!”
不到一個時辰,陳貞已将一萬餘衆主力部署于南城。這時城門便緩緩地在蒙蒙小雨中開啓了!
隻見一個穿着鮮紅袍服的官被五花大綁着,在衆人的押解下走進了雨中。他沒戴帽子,身上已被雨水淋濕了,脖子上還被人拿兩把刀架着!
那是個三十多歲面目方正的官員,雖被綁着,卻昂首挺胸,一身浩然正氣地大聲喊道:“要殺本官悉聽尊便,勿傷我城中百姓!”
……漓江西岸,官道上風雨飄蕩,官軍大軍如長龍一般的隊伍緩緩地蠕|動着。人們在濕|滑泥濘的路上東倒西歪,艱難跋涉。
四處都能聽聞到咳嗽聲,許多人是一副沒精打采的痛苦模樣。長|槍等長兵器變成了拐杖,還有一些人相互攙扶、慢吞吞地走着。
路邊還有很多人,有的徑直坐在泥地裏,任人怎麽催促也不起來。
各部的隊伍當然不會随便停下來,去等待那些擅自停下來的士卒。那些人隻好掉隊落在了後面,甚至等全部大軍人馬都走了,他們還在後面很遠的地方。
大部分落到後面的将士,都是染上了風寒生病的軍士。軍中忽然太多人得病,有人流傳出了瘟疫的恐慌。江陰侯吳高叫人查出幾個蠱|惑軍心的軍士,當衆斬了,下令将散|布流言居心叵測者一律定爲死罪!這才稍稍遏制住流言。
然而很多人的心裏,卻仍悄悄懷疑是瘟疫。于是昨夜居然有很多人冒雨逃跑了!
路邊的江陰侯吳高騎着馬,積水不斷從他頭上的寬檐鐵帽往下淌。他的神情十分凝重,望着官道上的隊伍,很久沒有說過一句話了。
就在這時,一騎從大路旁邊的莊稼地裏跑了過來,泥水被馬蹄踏得四面飛濺。那騎士跑到吳高跟前,便翻身下馬,快步走上來抱拳行禮,卻沒吭聲。
吳高會意,俯下身附耳過去,便聽得騎士悄悄說道:“平樂府知府陳用晟,遭城中文武綁了!那群以下欺上的人,徑直向叛軍獻了城。末将等原本想進城去催促軍糧和藥材,可得知這等境況,便未能成行。”
吳高的瞳孔一陣收縮,臉上卻沒有露出任何表情,怔了一會兒才冷冷道:“本帥知道了。”
騎士抱拳一拜,回到了馬匹旁邊。
沒一會兒又來了個武将,執禮問道:“大帥,這還不到中午,後面便落下了至少一兩千人!該如何處置他們?”
還能怎麽處置?吳高心裏清楚隻能不管了,那些生了病的人,鞭撻催促也無濟于事;大軍在泥地裏本來就行軍困難,總不能把他們擡着走罷?
而今平樂府已經失陷,那些病卒必定要淪爲俘虜,甚至不久之後會變成敵軍的人!
吳高沉默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下心,說道:“附近有些村莊,派人将路上的人聚攏到村子裏,先養着病。叫他們病好了往北走,回到軍中來。”
武将抱拳道:“末将得令!”
吳高仰起頭,看着迎面擊來的無數雨點,他頓時直想大罵老天!
打過很多仗的吳高明白,面臨強大的敵人時,勝仗是如此之困難。不僅不能犯錯,運氣也相當重要……
及至中午,全軍各隊伍便就地歇息,大夥兒喝一些水袋裏的涼開水、吃點幹糧了事。
諸将來到中軍,圍在吳高身邊。吳高的女婿耿浩,終于忍不住率先勸道:“大帥,咱們不如等雨停了再走罷!”
一時間,許多人紛紛附議。武将們見到麾下的人馬在泥裏掙紮,大多都不想繼續冒雨行軍。
不過也有部将提出異議道:“雨啥時能停?今早咱們以爲天要晴了,結果沒走一會兒又開始下雨。再說斥候探到,叛軍也在冒雨行軍;若咱們停下來,陽朔縣必被叛軍所占。”
“那破縣城讓叛軍占去好了……”“俺們先歇兩天,也好等平樂府城把藥材運過來,以安撫軍心……”
就在這時,吳高終于開口道:“平樂城,已向城外的叛軍投降。”
衆将聽罷一陣嘩然,有人問道:“平樂城的叛軍是哪來的?”
旁邊另一個人馬上用斷定的口氣道:“咱們在洛容縣擊敗的叛軍前鋒。那會兒官軍雖大獲全勝,卻未能滅掉他們;此時那些人緩過勁來,尾随到了平樂府。”
一個武将頓時一邊罵,一邊揮拳道:“這些敗将潰兵,早知道把他們趕盡殺絕再走!”
官軍在大明的府縣地方上行軍,是不需要攜帶太多糧草的。此時吳高軍中糧食并不充足,不過還能維持一陣子。本來軍糧可以支撐到大軍到達桂林府;但忽然雨下個沒完沒了,行軍速度大大降低,這麽拖下去,便可能維持不到桂林府了。
所以吳高還是想先占領陽朔縣。縣城雖小,但倉庫總有一些糧食,而且還會有“義倉”。
義倉便是各鄉各裏的百姓平時積攢起來的糧食,讓有名望的鄉紳管着,萬一遇到天災的年月,便把倉庫裏的糧食拿出來大夥兒分了。(所以偶然遇到天災,朝廷是不需要赈災的,除非連續很多年都收成不好,才會造成地方上饑荒。)
官軍拿了義倉的糧,上書朝廷免當地兩年田賦,讓鄉民将田賦存入義倉便行了。
不過陽朔縣還不是最關鍵的地方,最關鍵的城池是:桂林。
吳高不敢停留的原因,還是因爲叛軍也在冒雨行軍。以漢王的用兵厲害,吳高相信,漢王能判斷出官軍的目标;如果漢王軍先到達桂林府,那吳高軍便簡直要走投無路了!
吳高沉默了好一陣,這時忽然開口,斬釘截鐵地說道:“諸位将軍都清楚,打仗總會遇到艱難的景況。咱們必須冒雨走到陽朔縣!派人去命令知縣,全力準備治傷寒的藥材。”
他看着不遠處的一員親兵武将,那武将立刻抱拳道:“末将得令!”
“隻有幾十裏地!”吳高的語氣稍稍一緩,“咱們先到了陽朔縣,便設法攔截叛軍,尋之決戰!隻要找到機會擊潰這股追兵,咱們便能從容行軍北上了。”
部将道:“下着雨,火器弓弩都不能用……”
吳高冷冷道:“那有何幹系?叛軍也沒法用!東邊那條路上,也有很多叛軍得病的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