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一晚上都沒睡好。
王斌率領的前鋒軍戰敗是注定的事,朱高煦對勝敗沒有一絲期待;他在盡量讓自己面對現實之餘,又隐隐帶着一絲僥幸,希望的隻是王斌部能死裏逃生,免遭全軍覆沒的厄運!
吳高麾下有十萬大軍,不可能給王斌一點獲勝的機會;如果吳高真的那麽無能,“靖難之役”時,朱棣就不必要用離間計對付吳高了。因爲愚蠢的庸将在敵方反而有好處。
這樣的等待,相當煎熬。朱高煦仿佛在等待着宣判的結果,一顆心懸在半空,一直不能落地;他實在放下不那一絲僥幸的機會。
桂林府南部地區的風景很好,平坦的大地上,青山綠水,十分清晰明淨。
第二天早上,朱高煦騎馬走上官道時,卻無心欣賞美景。或許風光景色的美妙并不重要,真正能打動人的隻是自身的心境。
到了下午,各部人馬開始紮營,并派人到四面去籌辦一些糧食。朱高煦終于再次得到了王斌部的消息。
果不出其然,王斌的前鋒軍大敗,将士傷亡走散了近兩千人、辎重軍械丢失大半!但好在他們避免了覆滅……王斌等人在敗退之後,利用了一處湖泊地形抵抗到天黑;他們趁敵軍退兵,連夜朝西北方向撤退,終于才脫離了戰場。
在一棟瓦頂民房裏,諸将傳閱了這份奏報,大家都沉默着。一些人留心觀察着朱高煦的神态。
朱高煦被曬成了古銅色的臉,一會兒泛紅、一會兒泛白,怒氣壓抑在其間。他的心情十分複雜。
或許是早有心理準備的緣故,他現在竟然還隐隐有點慶幸。王斌部雖然損失不小,一時半會兒已難以重新參戰,但至少絕大多數将士活下來了;隻要人還在,假以時日,仍可恢複戰力!
但一時的慶幸,并不能掩蓋朱高煦的惱怒。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一場敗仗,卻給整個戰局帶來了嚴重的影響。
漢王軍的首戰失敗,士氣必将此消彼長。
本來吳高軍到處逃竄、麾下的将士必定有沮喪情緒,但他們的首戰大勝,又會讓吳高重新赢得将士們的信任……如果主帥不被信任是十分糟糕的情況,軍令傳下去會被質疑,執行部署時也更可能出現問題;戰陣上就像赢家通吃,連續獲勝的主将優勢隻會越來越大!
況且朱高煦的中路軍兵力不足,對付吳高、之前就處于逆勢;現在王斌部一萬多人戰力大損,數日之内難以恢複,朱高煦隻剩下不到六萬步騎了。
簡陋的堂屋裏一陣死寂。朱高煦絕口未提王斌,他終于開口道:“明日拔營,中路軍諸部仍沿原先的安排,繼續南下!吳高未調重兵滅掉王斌部,敵軍還是想跑;吳高的第一個目的地,必是賀縣。照距離來看,咱們能在平樂府附近截住他們。”
趙平抱拳道:“王都督的人馬尚在洛容縣以北,在吳高軍到達平樂府之前,他們恐怕無法趕來了。咱們人馬不到六萬,若靠近敵軍,吳高會不會拼命?”
朱高煦沉吟不已,他覺得有這個可能。
現在吳高軍向東行軍,漢王中路軍向南偏東方向行軍,兩軍朝着同一個地方走,距離越來越近;而桂林府南面地區,視線比較開闊,道路很多。如此一來,斥候來回時間短,打探彼此的軍情就更加容易了,朱高煦有多少人馬難以再掩藏。
朱高煦尋思了一會兒,便斷然道:“那也得拖住吳高!待盛庸軍到達梧州、然後北上;那時吳高軍要是還沒到賀縣,咱們便能以優勢兵力,對吳高軍展開決戰!”
風險确實不小,朱高煦卻下定決心冒險。否則放吳高軍十萬人去了江西的話,将來湖廣大戰,說不定這股敵軍還能趕到參戰;彼時漢王軍将更加勢弱。
沒有遠慮必有近憂。朱高煦已認定,此時的冒險是值得的……
從八月初八到初九兩天,斷斷續續從洛容縣那邊又傳來了一些奏報,有随軍文官的信、也有守禦府北司武将的禀報。漸漸地,朱高煦了解到洛容縣之戰的具體細節了。
他覺得陸涼衛指揮使陳貞,頗有些将才。遂派人去前鋒營中,命令陳貞暫領前鋒軍兵權,召王斌回中軍述職。
初九日傍晚,大軍擇地紮營。朱高煦召集軍中文武,又把王斌召來中軍行轅。
朱高煦坐在一間破舊堂屋上的方桌條凳上,周圍的大将文官侍立兩邊。等了一會兒,便見王斌從門口的亮光中,走進了采光不好的屋子裏。
王斌徑直跪到地上,磕頭道:“末将不聽王爺軍令,在吳高軍前大敗,罪有應得,請王爺發落!末将絕無半句怨言。”
朱高煦聽到這裏,眼睛裏頓時閃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變化。但他馬上更是怒不可遏,“砰”地一掌拍在木桌上,指着王斌大罵道:“他|娘|的!你是不是覺得爲本王擋過铳丸,命是撿回來的,便可以目中無軍法,恃寵而驕了?!”
周圍的人們聽罷頓時側目。
朱高煦憤怒異常,大吼道,“來人,給本王拉出去……”
“使不得!”趙平立刻打斷了朱高煦的話,抱拳道,“請王爺三思!王都督雖有敗績,卻有功勞,功過相抵,還請王爺手下留情。”
侯海也趕緊說道:“若無王都督迷惑敵軍得當,吳高怕怕是不會中計走洛清江了。下官也請王爺看在王都督的功勞份上,從輕發落。”
朱高煦怒道:“軍法不容情,豈能如此算了?”
諸将随之紛紛求情,大夥兒都一個态度,沒有一個落井下石的人。這王斌平素也不怎麽好相處,與很多人關系都不好,但此時忽然求情的人卻很多。
朱高煦見狀,怒氣未消,大聲道:“王斌!本王看在諸位弟兄給你求情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拉出去給我往死裏打!即刻免去王斌都督官職!”
王斌一聲不吭地跟着幾個軍士出去了,既不說謝,也不喊冤。沒一會兒,外面就傳來了“噼噼啪啪”的鞭聲,卻不聞王斌的慘叫。
朱高煦道:“他|嗎|的,這王斌就是頭倔驢。下回再犯這種錯誤,誰勸本王都沒用了!”
衆人紛紛說道:“王爺仁厚。”
朱高煦憤憤地站了起來,拂袖而去。
剛才那堂屋有點黑,卻至少對着一扇正門。裏面的土牆屋子、更是黑裏咕咚;窗戶非常小,天還沒黑,屋子裏便隻好點上油燈了。
這時妙錦走了進來,說道:“我給漢王把飯菜端進來吧。”
朱高煦招手道:“妙錦先去辦另外一件事,我那包袱裏有雲南帶來的藥,治外傷那瓶,你去給王斌拿去。”
光線不太好,看不清妙錦的臉色,她似乎欲言又止,終于開口低聲道:“以前我以爲高煦是性情中人,不過别人說你狡詐倒是真的。”
朱高煦沉聲道:“沒法子。我若公然徇私枉法,軍法就沒用了;但我殺雞儆猴,也不能拿王斌動手!
乍看起來,本王有幾十萬追随者,但裏面什麽心思的人都有;而王斌不同,不管他有多少能耐,至少就算我戰敗了的時候,他要死也不會背叛我。”
妙錦道:“我去找藥。”
朱高煦接着又歎道,“古話說得好,一将功成萬骨枯。大将之才哪有那麽容易鑄就?都是用屍山血|海練出來的将才。所以當年本王冒着巨大的風險,也要保住盛庸等人。洛容之戰,若是盛庸平安瞿能任一人帶兵,肯定不會出這種差錯。
王斌此人,在‘靖難之役’中沖鋒陷陣十分勇猛,可我覺得,他目前最多做個衛指揮使能幹得不錯,再大的兵權就不可靠了。”
妙錦從布包袱裏找到了一隻藥瓶,打開聞了一下又塞好木頭,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朱高煦獨自坐着,手肘放在旁邊黑漆漆的桌面上,整個人一動不動也不出聲,陷入沉思的他,仿佛入定了一般。油燈的光很弱,此時如果有人進來,還不一定能發現屋子裏坐着人。
……夜幕降臨了,王斌趴在帳篷前的篝火邊上一言不發,牙齒緊緊咬着。火光照在他的臉上,額上青筋很明顯地鼓着,一副出神的模樣。
這時妙錦走到了火邊,臉在紗巾後面看不清楚。但王斌一眼就認出了她,軍中就隻有她一個女子。
妙錦拿出一瓶藥來,在王斌面前蹲下。她把藥瓶放在了他的面前,輕聲說道:“漢王親自叫我送藥過來,雲南藥治外傷很有效。”
王斌沒吭聲,好像沒聽見似的。
妙錦站了起來,忍不住又轉頭想說甚麽,卻忽然看見王斌兇神惡煞的臉上,滿是懊悔痛苦之色、似乎還有些後怕,隻是沒吭聲。
她頓時将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甚麽也不必說,轉身默默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