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府城東邊的柳江江面,籠罩着一層水霧。乳白的霧汽在微風中緩慢而優雅地飄蕩,自有一番溫柔之态。
但是江面上的幾道浮橋上,戴着寬檐鐵帽列隊行進的士兵,卻充斥着陽剛之氣。人聲嘈雜之間,還常常伴随着污言穢語的叫罵聲,粗俗的言語已将美景的氣氛破壞殆盡。
耿浩默默地騎在馬背上,站在老丈人吳高的身邊。
這時一輛裝載着火炮和木桶的驢車在浮橋邊上無法前進,趕車的漢子“噼裏啪啦”地鞭打起驢子來,不料那驢子很倔、更不動了。吳高從馬背上翻下來,走過去推驢車,回頭對部将們道:“搭把手!”
耿浩雖然極不情願,但老丈人都親自上去了,他也趕緊跑過去推車。
“誰架的橋?”吳高回顧左右問道。
周圍沒人回答,其中一員部将道:“侯爺,等這些人馬過去了,末将叫人在橋邊釘幾塊木闆,以便走車。”
“即刻去辦!”吳高下令道。
他重新翻身上馬,帶着随行的将士,從前面這道浮橋騎馬過江。耿浩在後面,放開鑲着羊脂玉的劍柄,默默地掏出一塊手絹,反複擦拭着手掌上帶着複雜臭味的污垢。
嶽父吳高作爲侯爺,十萬大軍的統帥,總是在軍中轉悠幹這種小事,耿浩心裏是不太舒服的。不過他仰仗着嶽父,自然不敢說出來。
……一行人渡過柳江之後,沿着東北方向的平坦大路跑馬。過了一陣子,終于看到了洛清江西岸的中軍大旗。
洛清江西岸人山人海,一片吵鬧。除了無數帶着寬檐帽的将士,還有大量短衣民夫。江岸靠着許多船隻,将士和民夫們正在把辎重糧草往船上搬運。裝好了東西的船便陸續離開江邊,飄到江心去了。
吳高知道叛軍一路大軍正向柳州府進軍,原先是不太贊成走這條路的。
但諸将都勸他,這陣子走洛清江實在太輕便啦!雖然時節已到七月底,但廣西仍然溫暖潮濕、吹着南風,往常秋冬季節的西北冷風還沒到來;洛清江南北流向直達桂林府,水路正好順風。
船隻帶上辎重升起風帆,順着南風去桂林,行軍實在非常輕松。大夥兒一到桂林,又可以利用漓江北上。有便利的水運,除非迫不得已、沒有放棄不用的理由!
吳高知道軍中有人诟病他膽小,在反複詢問了斥候軍士之後,終于作出了妥協,下令全軍走洛清江北上。
有些廣西廣東福建軍籍的正軍,既不識字也不會說官話,說方言吳高連一個字也聽不懂;他也得與廣西等地武将維持好關系,以便讓将領們好好管束麾下的軍戶正軍。
一衆武将騎馬來到中軍,吳高立刻叫斥候營的将士前來問話。
部将把十幾個最近兩天回來的斥候都叫了過來。先說話的軍士是廣西人,果然開口說了半天,吳高啥也沒聽懂。他轉頭看向一個部将。
這時有人才翻譯道:“小人昨晚半夜才回到柳州府。叛軍前鋒一千多騎已到柳城縣(柳州府城之西北一百裏),柳城知縣召集民壯聚集快手弓兵,閉門不敢出。叛軍前鋒在四面征用船隻、木闆,以一文錢一塊門闆的價格,強行向村民租用,欲在柳江上架十道浮橋!”
另一個軍士用官話說道:“禀侯爺,柳城縣柳江以西,敵軍前鋒在修建軍營藩籬,大片營地能容納八九萬人!”
“小的在宜山縣(柳城縣以西一百裏)西邊,看到官道上全是塵土,看着像山裏的大火濃煙一樣,人馬跟一條大黑龍一般。小旗長說,得有十幾萬人!小旗長帶上幾個弟兄,從山裏繼續往西邊摸去,想看個究竟,又叫小的先回來了。可小的回來了一天一夜,還沒見着小旗長,擔心得緊,不知弟兄們是被抓住了,還是迷路了……”
“慶遠府過來的百姓說,叛軍大軍正向宜山縣過來。”
“末将也打聽到了這消息,許多行人和百姓都說叛軍大軍有十萬人!已到宜山縣西邊了。”
一個文官呈上了幾份公文。吳高接過來看了一番,有柳城縣知縣的告急公文,請官軍大軍前去援救,也有驿站驿丞的奏報。
旁邊的武将說道:“看樣子,直至昨夜,叛軍大軍尚未到宜山縣。宜山縣東進至柳城縣,有一百裏遠;從柳城縣東行至洛清江畔,又有一百裏!俺們今早出發北上,再走不到一百裏,就能把叛軍甩在身後。侯爺無慮也!”
吳高一聲不吭,了解過紛紛擾擾的奏報和公文之後,忽然盯着其中一個軍士,開口問道:“你方才禀報,沒看清敵軍全貌就回來了?”
軍士忙道:“咱們剛遇到官道上的叛軍大軍,小旗長就派小的先回來了。餘下的事,該小旗長帶着兩個弟兄繼續打探。”
吳高轉頭道:“再派人去,把叛軍的人數親眼看清楚!”
“侯爺明鑒,但凡大軍主力周圍,都會有很多哨探斥候。弟兄們摸近了很容易被捉住,要從頭瞧到尾,更加不易……”斥候營武将抱拳道。
吳高冷冷道:“那便是斥候不稱職!若每次都靠猜,數月前在貴州山裏,老夫就被叛軍埋伏、全軍覆沒了!還能在這裏統領爾等嗎?”
“末将得令!”
吳高說罷,帶着中軍護衛與一衆儀仗旗幟向南行。不多時,洛清江上再度出現了幾道浮橋,沒有辎重的步騎大軍輕裝簡行正在渡江。
此時的木船運載有限,能裝五十人以上的船就是大船了;大明朝海上的水師艦隊規模宏大、冠絕四海,有巨艦寶船,戰船數百艘,海軍人數也隻有兩萬人。吳高有十萬大軍,到桂林才三百裏,将士肯定沒法坐船,隻能步行。
主要官道在洛清江東岸;而且大軍的西邊有一條江屏蔽,也不容易被襲擾。所以吳高軍主力渡過柳江之後,又繼續橫渡洛清江,沿大路行軍。
……兩天之後,八月初一早晨。吳高剛剛起床,便收到了柳州府刻期百戶所(類似後來的塘報)傳抄急送來的報紙。宜山縣、柳城縣相繼淪陷;許多驚慌失措的百姓正向柳州府城方向逃亡。
這些事是必然發生的。普通縣城幾乎沒兵,光靠臨時召集的民壯胥役對付盜匪還行,遇到藩王率領的正軍軍隊,能守住才怪。吳高猜測知縣們應該沒守城,肯定是投降了。
吳高甚至預料,自己率大軍主力離開柳州府之後,一旦叛軍派兵兵臨柳州府城,城中文武也會不戰而降!
他沒興趣理會這些地方城池,朝廷諸公與平漢大軍主帥張輔,都沒叫吳高守備廣西。
吳高騎在馬上,觀望着天地間壯闊的景象。遠處的江面上,灰白的風帆如雲朵一般,點綴在青山綠水之間;大路上車馬如龍,軍隊隊列不見首尾。鼓聲腳步聲各種各樣的響動,仿若在西山那邊回響。
吳高看着西面黛青色的大片山林,将整個西邊的天空都擋住了。他凝視了良久,回顧左右問道:“那片山林後面是甚麽?有斥候探過嗎?”
一個廣西将領用口音奇特的官話答道:“西邊的山林連綿不絕、直至桂林府,幾無人煙。将士要進山去探,怕很難出來;得繞道羊山南麓,然後北上融縣才行。
咱們西北那邊的大片地方,隻有一個縣城,便是融縣;方圓數百裏住的都是各部落的土人,還有生苗。融縣南面好走一些,可一出融縣城,便是山林縱橫。據末将所知,除了爲躲避巡檢、不要性命的私鹽販子,沒人到那地方去!”
“本将此前就聽人說起過……”吳高道。
廣西将領又道:“本地官軍偶爾會進山,平叛捉拿盜匪,亦是不得已而爲之。叛軍那麽多人,又是外地來的,若進山裏十有八九會迷路!”
吳高輕輕點了一下頭回應。但不知怎地,他心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或許是因爲兩軍距離太近了,更加容易接觸,所以吳高習慣性地感到緊張。洛清江兩岸的山林,更是叫他隐隐覺得胸悶。
起先這種不祥的沉悶,僅是沒有實據的感受。但到了第二天傍晚、八月初二,吳高接到了一份急報,讓他更加緊張了!
後軍斥候武将的奏報寫道,叛軍大股人馬、約一萬多人渡過柳江,忽然向北調頭行軍!
吳高看完臉色頓時一變,他在腦海中馬上想到,柳城縣北面是融縣。融縣周圍,方圓百裏沒有城池,正是部将們說的“隻有亡|命徒私鹽販子才走”的山路。
叛軍大股人馬去融縣幹甚麽,是何目的?渡江的人馬,比較容易被看清楚人數,隻有一萬多人;那叛軍的主力在何處?!
敢情三四天前,斥候打探到那麽多有關叛軍主力動向的消息,都是假消息?!
吳高急忙召集諸将議事,先問斥候營将領:“七月二十九早上,我命令你派斥候去,仔細打探叛軍兵力。可辦好了?”
斥候将領抱拳道:“末将已派人去了,不過這才過去三天,人還沒回來……”将領見吳高臉色不好,忙又道,“請侯爺降罪!”
吳高沒再理會他,猶自展開地圖,盯着圖面上沉默不語。
他的女婿耿浩小心翼翼地勸道:“侯爺,咱們從七月二十九一大早就出發,走到現在。隻要再趕路三天,便能到達桂林府了罷……”
衆将紛紛附議,建議吳高繼續北上。
但吳高沒有松口,他的眉頭緊皺,手指重重地在圖上戳了一下,忽然罵道:“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