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朱高熾做燕王世子時,海濤就在世子府上。他既不可能是建文餘|孽,也不可能投奔高煦或高燧。因此,如今海濤是皇帝皇後最信任的宦官。
張氏見他進來,先問了幾句朱瞻基在文華殿後殿讀書的情形。很快她便讓身邊的奴婢們都退下了。
海濤這時才說起了正事,他低聲道:“禀皇後娘娘,皇爺新寵幸的那個宮女,乃張貴妃宮裏的人,名叫夜莺。皇爺喜之,吩咐她日夜陪伴,皇爺到東暖閣批閱奏章之時,仍叫夜莺随從服侍。上午皇爺密召科官耿通議事,屏退左右,奴婢也退避了,唯獨夜莺在隔扇裏邊……”
“張貴妃宮裏的人?”張氏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
海濤彎腰道:“娘娘,奴婢問清楚了,那夜莺是跟着張貴妃一起進宮的,乃張貴妃閨中丫鬟。”
張氏的神情漸漸凝重。過了一會兒,她變得很生氣,面上怒氣難掩:“西南大戰之前,都說徐輝祖的方略大有勝算,爲何會一敗塗地?”
海濤的腰彎得更低,恨不得把腦袋也杵到地闆上去。他顯然無法解答這個問題。
張氏深呼吸了幾口氣,胸口因氣憤而一陣起伏,她眯起眼睛,單眼皮小眼睛顯得更小了。她換了一種問法:“前方那幾個大将,究竟是誰出了差錯?”
海濤道:“回皇後娘娘話,最近皇爺和大臣們常在談論西南戰事,朝臣們在明面上,可能會怪罪顧勇沒守住貴州城;但大夥兒責怪顧勇,實際是因爲顧勇他|爹鎮遠侯的事。
英國公張輔在奏章裏暗示,鎮遠侯顧成的家眷全數被漢王逮住,或許受了威脅,才故意燒毀了軍糧!緻使貴州軍、張輔軍無法再繼續攻打昆明城。”
海濤悄悄擡頭看了一眼張氏,似乎覺得皇後還想繼續聽下去,海濤便接着說:“兵部尚書金忠上奏,禀奏了西南的各次戰事。
先是陽武侯薛祿在四川統兵,擔心漢王、西平侯軍兩句會合之後,叛軍兵力愈衆。薛祿急于求戰,中了漢王奸計!薛祿于成都府太平場大戰,仰攻漢王叛軍不利,黃昏時被叛軍反擊,大敗。四川軍多與漢王、瞿能有舊,投降者甚衆,薛祿因此喪師十餘萬!
叛軍以内應開門奪取成都城,迅速南下貴州。此時朝廷采用了魏國公的方略,吳高軍救貴州,顧成軍、張輔軍攻昆明。
交趾布政使司戰亂方息,屯糧無多,叛軍将領平安勾結夷族人襲擾糧道。張輔軍遲遲未能抵達昆明城。
而貴州的吳高,在毛雲壩受叛軍偏師蒙蔽,擔心有伏兵,逡巡不前,受阻在毛雲壩半個多月;漢王叛軍得以攻下貴州城!接着顧成軍的軍糧被燒毀大半,張輔軍本就缺糧,兩軍二十餘萬衆在昆明城下進退不得。
鎮遠侯顧成稱病,張輔暫代兵權,調動全軍退軍廣西,貴州軍士氣低落,于半道逃亡大半……”
海濤叙述了好一陣,張氏的怒氣等這一陣子漸漸消了,而後怕與恐懼則隐約湧上了心頭。她看了一眼海濤:“沒要緊事的時候,你今後少到坤甯宮來走動。”
海濤鞠躬道:“奴婢謹遵懿旨。”
張氏揮了一下手,坐在大椅子上出神地想了很久。
聖上已經察覺,她幹涉了西南大戰的決策?但那件事她做得非常隐蔽小心,且未直接幹涉大臣們的主張,隻是叫海濤暗示了一下。最後作出決定,都是朝廷君臣自己商議的結果!
張氏前思後想,總覺得聖上不可能聽到風聲才對。可是她也不敢确定,否則聖上逮住張貴妃的一個貼身宮女便如此寵信,是怎麽回事?
她忽然覺得自己弄巧成拙了。前方戰事不可能與她一個婦人有多大關系,但是……吳高!張氏暗自承認,她對吳高的啓用有影響。最嚴重的是,恐怕張輔家反而成了最得利的一方。
……刑科給事中耿通單獨觐見聖上的兩天之後,他便上書彈劾了郭銘。耿通的奏章稱,他收到匿名密信,告郭銘通敵!
耿通請旨搜查郭府,查實此案。聖上準奏了,并派錦衣衛指揮使譚清、大理寺卿薛岩,與耿通一道去郭府搜查。
郭銘在家中聞訊,急急忙忙地快步走過中堂。他馬上見到一大群人,已經闖進大門了,其中還有披堅執銳的錦衣衛将士!門口的奴仆慌張地說道:“他們硬闖進來,小的們攔不住。”
“聖旨!”一個聲音道。
郭銘趕緊跪伏到了院子裏。刑科給事中耿通走到上面的位置,甚麽也沒拿,當衆大聲說道:“近日有人密告郭銘通敵,臣請旨搜查郭府,以辯真假。聖上有旨,準奏!”
“臣領旨謝恩……”郭銘站了起來。他的臉上變得通紅,“老夫與誰通敵?此乃誣告!老夫冤枉,請觐見聖上。”
耿通道:“冤枉不冤枉,讓錦衣衛的将士搜一遍,即可真相大白。”
郭銘是開國元老武定侯之子,又與皇室有聯姻。他這種身份地位的人,竟被人搜查府邸?此事本身就是一種侮|辱!而且意味着,他可能完蛋了!
他急得滿頭大汗,轉頭看到了大理寺卿薛岩,如同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郭銘立刻沖了過去!當年靖難之役最後幾個月,郭銘早早就私下投降了燕軍,便是薛岩引的路。郭銘的女兒嫁給漢王,也是薛岩作的媒。兩人關系匪淺!
不料郭銘立刻被錦衣衛官兵攔住了,他急道:“薛寺卿,您倒是爲郭家說句話啊!”
薛岩臉上的表情十分尴尬,避過臉道,“吾等皆大明天子之臣,忠心聖上比甚麽都重要……”
錦衣衛指揮使譚清果斷地一揮手,冷冷道:“搜!”
大群甲兵向四面沖了進去。不一會兒,将士們便将整座府邸搗得天翻地覆,府上的家眷奴仆們亂作一團,時不時傳來婦人的尖叫聲。
沒過多久,一個武将捧着一隻盒子出來了,他呈到譚清跟前道:“禀譚将軍,小的們在一間書房裏發現了暗格,找到此物。”
郭銘面如死灰,他的書房确實有暗格,但裏面隻藏了幾件值錢的珠寶玉器。
那些寶貝現在不知道哪去了,錦衣衛官兵卻拿了這麽個破木盒子出來?面前這個木盒子,郭銘壓根就沒見過……但他終于沒有喊叫。當他看到這件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時,心裏已經有點明白了。
“唰!”譚清拔出腰刀,将盒子放在地上,一刀砍到上鎖的木盒上,卻隻砍了一個缺口。譚清繼續砍了幾刀,然後拿到膝蓋上摔成兩塊,裏面“嘩啦”掉出了許多拆開的書信。
譚清撿起一封,抽出來看了一會兒,然後遞給薛岩,問道:“陸璋是誰?”
薛岩道:“本官記得,好像是貴州都司的一個武将;他的族兄陸秉,乃貴州前衛指揮使,在雲南兵變投降了叛軍!”
譚清拿着手裏的書信道:“郭銘,你還有啥話說?”
郭銘閉上眼睛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譚清下令道:“綁了,送到北鎮撫司诏獄!”
……三司法刑訊郭銘,幾天之後寫好了卷宗。原來郭銘心向他的女婿朱高煦,一直在與叛王奸諜聯絡!
貴州畢節衛千戶陸璋,洪武年間曾在遼東任職,與當時正在遼王府上當官的郭銘交好。
後來陸璋調任貴州都司畢節衛,郭銘多次遣密使與陸璋聯絡。叛軍圍攻貴州城時,陸璋帶兵守衛西城,卻故意放叛軍上城,緻使貴州城危急,最終淪陷。
皇帝聞訊大怒,下旨将郭銘關進诏獄,秋後處斬。流放郭家全族于遼東。
朱高熾做皇太子時的郭妃,乃郭銘之庶女,她一直被關在春和宮裏,無人敢提及,也沒有皇帝封的名分。這下郭妃終于名正言順地有了歸宿:住進了柔儀殿後面的一處冷靜小院子裏。
院子位于皇宮東北角落裏,原來建文皇帝的皇後馬恩慧住過。而今馬恩慧到鳳陽去了,郭嫣搬進了那裏。
朱高熾完全不覺得郭銘有絲毫冤枉,因爲他的女兒郭嫣,至今未能擺脫謀害太宗皇帝的嫌疑!
乾清宮東暖閣内,今日朱高熾身邊隻有一個奴婢,再次變成了海濤。東宮劇變之時,海濤也是知情者之一,那些舊事無須瞞着這個宦官。
密召觐見的大臣是袁珙。
朱高熾招手叫袁珙近前,沉聲道:“郭銘進了北鎮撫司诏獄。趁此機會,你到诏獄去,設法叫他說出實話。去年他送進宮裏的蛇膽藥酒,是不是銀環蛇所制?郭銘有沒有私藏銀環蛇?”
袁珙彎腰沉聲道:“聖上明鑒,此番便是查實太宗被害之事,朝廷亦萬萬不能改口。否則豈不是向天下承認,朝廷、宮中說了謊言?”
“俺知道的。”朱高熾冷冷道,“但先帝駕崩不明不白,俺仍要查清真相。”
袁珙拜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