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臣紛紛執禮道:“臣等謝恩,告退。”
朱高熾轉頭對侯海道:“時辰已不早了,你把黃中叫進來,叫其他人都回去,改日再議。”
海濤道:“奴婢遵旨。”
爲張輔送奏章的人、不是一般的官差,而是交趾軍左副将軍黃中。朱高熾得知此事,無論如何也要見一面的。
不一會兒,黃中入内匍匐叩拜,禮數十分恭敬。
朱高熾叫他起來,問道:“英國公遣你進京,還有别的事?”
“微臣……”黃中側目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海濤。朱高熾轉頭看向海濤,微微點了一下頭,海濤立刻倒退着向東暖閣隔扇外走去。
黃中道:“臣請近前數步。”
朱高熾點頭首肯。黃中便走到了禦案旁,小聲道:“英國公有一句話欲進言聖上,不便寫在奏章上。英國公讓微臣進言,提醒聖上江陰侯吳高掌兵之事。”
朱高熾皺眉道:“吳高逡巡不前,難道是故意所爲?”
黃中忙搖頭道:“并非如此……英國公對江陰侯用兵未提一言,而是說,江陰侯能重掌兵權這件事本身。”
朱高熾沉默了許久,這才擡起頭問道:“說完了?”
黃中忙拜道:“微臣隻有一言,請告退。”
黃中帶的話太隐晦,但朱高熾認爲沒那麽簡單。張輔叫一個大将親自送奏章進京,隻爲面聖進言一句話,能那麽簡單麽?除非張輔腦子糊塗了。
……剛不久前在斜廊上,楊士奇楊榮等幾個文臣走過來,宦官海濤也跟出來了。海濤叫别的文武都散了,彼時楊士奇從魏國公徐輝祖臉上,看到了失落與沉重的表情。
聖旨是叫楊士奇、楊榮二人再議邸報的事,于是楊士奇與楊榮同路,并肩走出了乾清宮。
他們走到三大殿旁邊寬闊的磚地上,楊士奇才開口道:“方才在聖上跟前,勉仁(楊榮)便知道了,邸報那樣寫,我是不贊成的。”
楊榮道:“聖上言須得修改,但未否決最重要的地方。”
楊士奇沒有反駁,低着頭走了一段路。
忽然楊榮問道:“兄可知聖上爲何不否決?”
楊士奇拜道:“願聞其詳。”
楊榮轉頭看了一眼身後,沉聲道:“張輔的奏章,兄看仔細了罷?裏邊有一段話……鎮遠侯駐營昆明城下,二月中旬,軍糧被叛軍将領平安所焚;臣奇之,于屯糧處四處查尋,未果。”
他頓了一下,又不動聲色道:“貴州城破于何時?不到二月中旬罷?”
楊士奇不得不佩服楊榮的記性,看一遍就能将原文背誦出來。楊士奇也懂楊榮的意思了,更覺得楊榮确實善于察言觀色、揣摩聖意。
西南一役大敗,朝廷掌握的實情、不會有太多偏差;連諸将的奏章,也大多據實奏報,畢竟奏章給聖上看的東西、不是邸報。前後參戰的幾員大将,都有罪責!或是作戰不力,或是顧慮重重逡巡不前,但他們至少不是故意的。
而顧成則不同!他真的爲了保全家眷,便置朝廷平叛大事于不顧,幹了自|焚軍糧的事麽?
張輔在奏章裏暗示,恐怕會在聖上心裏埋下疑慮。所以楊榮的進言盡管誇張,聖上也沒有完全否決,或許确實對顧成的作爲十分震怒。
楊士奇想到這裏,便不再勸楊榮,他沉吟道:“謊言隻要說一句,便不能隻說一句。”
“謊言?”楊榮重複了一遍。
楊士奇看了楊榮一眼,說道:“我的主張,是在邸報關于鎮遠侯那一段裏,加上軍糧被|焚之事。”
楊榮想了想,用力點頭道:“有道理!我再進言聖上,诏令鎮遠侯回京述職。又有交趾人叛亂,可調貴州軍餘部至交趾布政使司增援,待朝廷平定漢王叛亂之後,貴州軍方可回鄉。”
二人對視,舉動十分默契。雖然他們的政見常常相反,卻不知怎地,楊榮私下裏與楊士奇的關系不差。
楊士奇道:“還可以多做一件事,找人彈劾郭銘通敵,并與貴州城淪陷有關。”
“這事能怪郭銘?”楊榮皺眉沉吟道。
楊士奇道:“前陣子對郭銘落井下石者甚衆,咱們這樣做,也能讓他人盡所用。”
……這時朱高熾已離開了乾清宮,他徑直來到貴妃張妙華的寝宮。
張妙華挺着個大肚子在宮門口迎接,彎下腰,她卻還作勢想行禮。朱高熾急忙伸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快免禮。貴妃當心。”
朱高熾走到跟前,這才伸手扶住張妙華,又吩咐宦官宮女扶着她進去。
張妙華的肚子很大了,據禦醫言,臨産在即。朱高熾在椅子上坐下,一面噓寒問暖,一面十分有興緻地瞧着那鼓起的肚子。
“你說是皇子還是公主?”朱高熾随口問道。
張妙華紅着臉道:“妾身不知,不過禦醫說極可能是皇子。”
朱高熾點了一下頭。自從張妙華進宮以來,很得他的寵愛。但今天他卻有些走神,話也少了很多。
貴妃的父親張輔,叫人帶來的那句話,一直在朱高熾的心頭萦繞。其實不用張輔提醒,朱高熾在獲悉西南戰敗之後,自己也在反複琢磨……
首先朱高熾想到的是永樂朝的往事。當年父皇相當不喜歡他,朱高熾總覺得父皇立他爲太子,那是十分不情願的事。有流言說太宗是想傳位給孫子,但朱高熾自己還有一種猜疑:父皇是被逼妥協的。
“靖難之役”後,燕王府心腹謀士、朝中衆多文臣,爲了自身地位的長遠打算,都支持朱高熾爲皇儲,并有嫡長子名分作爲理由。太宗殺人極多,但總不能把身邊支持他當皇帝的人都殺了罷?于是最終太宗皇帝無法完全掌控那些人的立|場,隻好妥協了。
現在,朱高熾面臨着同樣的難題。那些有着從龍之功,最支持他當皇帝的人,或許正在與張皇後、以及皇後所生的嫡長子勾結!
而張輔的女兒張貴妃極得皇帝寵愛,懷上了龍種,隐隐威脅到了皇後。所以皇後與大臣們在内外呼應,最終促成了徐輝祖的主張得到認可、并舉薦了舊将吳高掌兵;欲以此壓住張輔的勢頭?
無論是永樂朝的事,還是對現狀的揣測,朱高熾都是自己在思量。他既無法确定事實是否如此,更不能拿這樣的事與人商量;也可能隻是他多慮了……不過從張輔密使帶來的暗示看,張輔恐怕也有這樣的推測!
朱高熾打量着自己胖得不能騎馬打仗的身體,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個囚犯一樣、被關在了皇城裏,能拿那些人有甚麽辦法?連父皇那麽暴|躁的人都不敢亂殺人,朱高熾又敢麽?
“唉!”朱高熾不禁歎了一口氣。
張妙華的聲音道:“聖上有煩惱嗎?”
朱高熾露出勉強的笑容,搖頭道:“都是朝廷裏的事,你不用擔心,這陣子隻消好生将息身子。”
“妾身謝聖上。”張妙華動容道。
就在這時,一個宮女給朱高熾端茶上來了。一開始朱高熾沒留意,以爲她是個宦官,轉頭看了一眼方知是個宮女。那宮女女扮男裝,穿着長袍、束着發髻戴着網巾。
朱高熾一看之下,覺得年輕女子這麽打扮、竟是十分俏麗,不禁又多看了兩眼。
張妙華道:“她叫夜莺,很小就跟着妾身了。妾身進宮時,舍不得她,便得皇後恩準将夜莺一并帶進了皇宮。”
“夜莺?”朱高熾随口道,“叫起來……說話很好聽罷?”
張妙華道:“夜莺,快說句話給聖上聽聽。”
宮女屈膝作了個萬福,白裏透紅的臉蛋露出羞澀之意,“奴婢拜見皇爺,皇爺萬壽無疆。”
朱高熾笑道:“果然好聽!”他立刻有點艱難地站了起來,“夜莺,扶俺一把,俺去更衣。”
宮女忙上前扶住朱高熾,帶他到後面去找馬桶。
朱高熾被攙扶着走進一道雕花木門,他轉過身将木門“嘎吱”一聲關上,忽然便将宮女按到了牆上。“呀!”夜莺好聽地叫了一聲,朱高熾急不可耐地彎下腰、把手伸進他自己的袍服裏。宮女的臉“唰”地一紅,顫聲道:“皇爺,皇爺别這樣……”
“你不願意?”朱高熾皺眉問道。
宮女咬了一下朱唇,點頭道:“奴婢……奴婢不敢不願意。”
朱高熾左右看了一眼,便到一條凳子上坐下來了,長籲一口氣道:“你過來,今後你還這身打扮,挺俏的。平素就到東暖閣去侍候俺。”
“乾清宮東暖閣?”夜莺在膽怯中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朱高熾點頭,一拍腦門道,“你不會不識字罷?”
宮女忙道:“奴婢識字,貴妃娘娘教過奴婢。”
朱高熾道:“那就好,在東暖閣侍候俺,俺養着眼、聽聽你這莺一般清脆的聲音,或許能少些煩惱。”
宮女紅着臉道:“奴婢謝皇爺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