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軍沒有進城,在西南面的城廂村莊之間紮營;蓋因漢王軍不會在重慶府城逗留太久,而大江渡口在西南面。
府城就像在一個半島上,位于兩江交彙之處、三面環水,被大江和嘉陵江環繞。朱高煦下令各都督、衛指揮使負責紮營,自己帶着人進城與前鋒瞿能見面。瞿能出城迎接,将朱高煦等人引到東水門附近。
瞿能的前鋒軍兵力多達六萬餘衆,幾乎是留守成都沐晟部的兩倍。
沐晟部雖身負坐鎮富庶的川西平原、并經營川北防務的重任,要守備劍南關,進取漢中,防備陝西;但是,朱高煦與各都督大将軍一緻認爲,四川最大的威脅來自東面湖廣。所以留守四川的重兵在瞿能之手。
朱高煦等人騎馬進城,未見城門、城牆上下有大戰的痕迹。瞿能奪占此城似乎并不費力。
據說宋朝末年,重慶這邊有很多堡壘,抵抗了蒙元軍隊多年的進攻,其中釣魚城最是出名。此地複雜的地形,此時卻沒有擋住漢王軍的進軍步伐。
畢竟朱高煦不是異族入|侵。重慶府城兵力空虛人心渙散,關鍵是薛祿也跑了!
“川西崇道尊儒,出文人;此地敬鬼尚武,出武将。”瞿能一路上時不時說一陣話,如數家珍一般表現他在四川幹了多年武官的經驗,“地勢起伏崎岖,百姓艱苦,民風勇悍不畏死,常持械私鬥。薛祿若真有奮不顧身報效朝廷之決意,咱們要攻破重慶肯定沒這麽容易……”
朱高煦一邊與瞿能談話,一邊騎着馬看周圍的風景。果然眼睛看到的風光,與成都城簡直是大相徑庭,有種不是一個省的錯覺。舊石闆鋪就的路起伏而蜿蜒,主道之外的道路更加狹窄;陳舊而古樸的瓦房非常密,好似層層重疊擠在了一起。
這地方如此崎岖,卻位于兩江交彙之處,有水運之便,乃水上進出四川的重要據點。
一行人來到了瞿能的行轅内,靠近東水門,位于一處高地上。朱高煦站在院門外眺望,視線比較開闊,遠處能俯視到大江江面;稍近一些的地方,全是青褐色的屋頂,密密麻麻多不勝數,兩條石階道路蜿蜒其間,顯然無法行車。
“我叫人開的門,格老子,早就該投漢王了!”忽然傳來一聲大喊。
朱高煦轉過頭,循聲望去,迎面正有個漢子、腦袋像剛拔出地的長形蘿蔔十分突兀。他一撅一拐地走過來了,臉上全是傷,一隻眼睛包着布,另一隻眼的眼皮往下吊着,完全看不出是甚麽表情。
那漢子走過來,抱拳道:“末将重慶衛指揮使徐華,拜見漢王。”
“哦……”朱高煦恍然,他記得自己派過密使來聯絡徐華,結果被斷然拒絕了。朱高煦做了個手勢,“徐将軍何以弄成了這般模樣?”
徐華道:“錦衣衛打的!我先前沒想投降,可那薛祿和錦衣衛的人非說我私|通漢王。不問青紅皂白,逮着就打,打成這瓜樣,我還不降?”
朱高煦愕然,與旁邊的劉瑛對視了一眼。朱高煦點點頭道:“好!隻要能棄暗投明,甚麽時候都不遲。”
不過這徐華既有私通叛軍之嫌、居然沒死,卻不知怎麽回事。朱高煦決定給瞿能打個招呼、要問清楚來龍去脈,不過聽徐華說話直率,估計沒多少問題……主動開了城門之後、誰還會說“我本來不想投降你的”這樣的話?
朱高煦道:“徐指揮好生養傷,養好了到瞿都督那裏,讓瞿都督給你安排差事。”
徐華拜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走進院子裏,裏面是個天井,天井上方是中堂。裏面擺滿了地圖、紙墨等東西。
他看了一番瞿能的地圖,上面的字迹各不相同,乃多人一起繪制而成。盡管圖很多,朱高煦卻沒法從這種地圖裏、看出所以然來。川東地區的地形如此複雜,絕非這種毛筆勾勒的圖紙能表現出來的。
瞿能等人都在旁邊說着軍務,他們指着地圖上的位置論述……圖上面隻有毛筆線條、以及紙張空白,實在是非常考驗想象力。
這時天色漸晚,侍衛們收拾了一張方桌,擺晚膳上來了。大夥兒坐上桌子,話題依舊沒停歇。
瞿能的聲音道:“四川東邊的門戶,在夔州府(奉節),但此城狹窄、困于群山之中,不利屯駐大軍;隻可派一部精兵去下夔州府之後,以爲守備,設爲前軍。
我部大軍,隻能往西布置。得考慮三件事,一是糧草,二是馳援夔州的時間,三爲水軍。末将挑中了兩處地方,重慶府和達縣。
在重慶府操練水軍,設置大倉爲軍糧重地。我水軍可順江而下,憑借巴東三峽,以拒敵軍水師;而運往前線的糧秣辎重,從重慶府出發,亦得水運之便。”
瞿能拿着筷子,卻一口菜也沒吃,接着話說道:“王爺在成都府提出,設東面大營于達縣(達州),末将以爲甚爲妥當。
川東地形如同‘川’字,山脈南北縱橫,分割山川地勢。達縣、重慶似遠,卻位于同一條谷地内,其間聯絡無險阻。陸路大軍在達縣,一則可以馳援重慶府;二則可馳援夔州府(奉節)。
援軍從達縣東出夔州府,距離比重慶更近。若在雲陽縣、萬縣(萬州)設倉庫,将糧草軍需水運到二地;則可補充達縣援軍所需。大軍沿路有糧,則免去辎重車輛陷于山間之弊;雖有山川阻隔,大軍仍可調動自如。”
劉瑛道:“王爺給了瞿都督六萬餘衆,爲何不布置兵馬,首先往東奪占巫山縣、歸州(巴東),然後試圖進軍夷陵州(宜昌),以爲将來東進之前哨?卻已先将主力龜縮于重慶、達縣一線?”
“劉都督,你未曾鎮守過一方,便不用擔當責任,說起來當然容易了。”瞿能先是露出了一絲不以爲然的口氣,又語重心長地說道,“要多曆練才行。”
劉瑛皺眉道:“巴山近左,群山疊嶂,根本擺不開陣營大戰,人馬太多毫無作用!”
“這個是中華鲟?!”朱高煦忽然開口道。大夥兒隻好停止了争論,看他指着的桌面上的一條大魚。
妙錦卻不看魚,轉頭觀察着朱高煦的臉。
瞿能道:“就是鲟魚,還有‘魚王’之稱,唐朝陳藏器說‘其肉補慮益氣,強身健體,煮汁飲,治血淋;其鼻肉作脯補慮下氣;其籽如小豆,食之健美,殺腹内小蟲’。全身都是好東西。”
朱高煦笑道:“我這嘴,今晚要長見識了。碗拿過來,我給諸位夾一些,都嘗嘗。”
“那怎麽好意思,末将不敢。”瞿能道。
朱高煦直接伸出手,瞿能隻好遞上面前的小碗。接着又向劉瑛伸手過去。
“嗯!好吃。”朱高煦挑了一塊肉放進嘴裏,贊了一聲,然後閉上眼睛一副陶醉的樣子嚼着。
妙錦輕聲道:“漢王似乎很喜吃魚。”
朱高煦點頭道:“妙錦說得沒錯,我就是愛吃魚,最愛的是海魚!我還喜歡大海,可惜恰恰被封到了離海最遠的地方,你們說這……世事哪能盡人所願?”
大夥兒不再談軍務,談到各種吃食,瞿能和劉瑛都講起了自己印象最深的食物。都是家鄉的小吃。
等吃完了飯,朱高煦離桌後才忽然說道:“對了,劉都督用步兵陣法是相當不錯的。太平場之戰,縱隊、橫隊交替變幻,且在傍晚軍令傳遞不暢之時,讓我很是敬佩。
不過川東防務,我還是贊同瞿将軍的部署。瞿将軍說得對,獨當一面,要承擔責任;若我對你太過幹涉,怎麽能讓你承擔所有責任?”
他頓了頓又和顔悅色地說道:“如果責任可以亂給别人承擔,那麽今後誰還敢有擔當?”
兩員大将一起抱拳拜服。因爲剛才談了許久美食、思念了一下故鄉,大夥兒的氣也完全消了,這時反而不再争執。
朱高煦吃飽了,又踱出院門,觀賞着夜晚的江邊景色,看着山坡上、碼頭上的燈火,起伏閃亮,将造物主創造的曲線展現出來。他不禁歎道:“江山如此多嬌!”
就在這時,劉瑛走到身後,抱拳道:“末将多嘴了,請王爺降罪!”
朱高煦轉過身來,打量着劉瑛,露出一絲微笑,又道:“多嘴有甚麽錯?你們的見解都有道理的,談不上誰對誰錯,不同的地方在何處呢……”
劉瑛道:“末将願聞其詳。”
朱高煦道:“瞿将軍是經曆過巨大失敗的人,而劉将軍沒有。”
劉瑛的眼珠往上移動,似乎在想着甚麽。
朱高煦又道:“我記得在安南國時,對張輔說過一句話。有權力的人很容易自我膨|脹,隻有當他看到巨大的失敗、而無力承擔的那一刻,才會真正知道悔改。”
劉瑛深深地鞠躬,不再說話。
旁邊的妙錦道:“王爺說的話挺有意思。”
朱高煦道:“人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比如他要去賭博,父母管是管不住的。隻有吃過了大苦頭、自己才會懂。”
周圍沉默下來,朱高煦繼續看着夜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