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大軍在一個名叫“壩上”的市集附近紮營,中軍行轅設在市集内。
冬天的重慶府很難下雪,但異常潮濕陰|冷,霧氣有時候整天消失不幹淨,空中霧沉沉的。
妙錦和往常一樣,外面穿着一身深灰的粗布道袍,頭上戴着一頂帷帽。她騎馬跟着大軍趕路,正向山坡上的“壩上”集過去。
不過大部分軍士沒有馬,六百多裏就是這麽步行過來的。他們走得不快不慢,步伐整齊,大多用鼻子吸氣嘴吞氣、隻看面目上的細微動作就能感受到均勻的呼吸。
步行了那麽遠,但四川的軍戶們毫無怨言,妙錦聽說乃因出征每人發了十二貫錢或銀。而且軍戶們十分信任漢王,似乎很少有人會懷疑、漢王統率的軍隊會打敗仗。
朱高煦确實從來不忽視一個個軍戶們,他又在山坡下與普通的軍士說起話了。妙錦立刻不動聲色調頭靠近過去,想聽聽他說甚麽,今晚妙錦又可以再寫一段有關漢王的文字了。
或因先父是文官的緣故,此番妙錦被朱高煦帶到戰場上來,她總有一種要把漢王言行記錄下來的使命。不過她一介女子不是史官,所以寫法用辭上很不正式,多描述所見所聞和自己的一些感受。
“我當然知道窮是啥滋味!”朱高煦的聲音道。妙錦剛過來,沒頭沒腦地最先聽到這句話。
這個生下來就是宗室貴族的人,說出這麽一句話讓妙錦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旁邊步行的一個灰頭土臉的年輕軍士擡起頭道:“我老漢說,那些錢拿來蓋房子,剩下的留着給我娶婆娘。我老漢還說,我們家得了漢王的恩惠,便不能忘了,得賣命給王爺!”
妙錦側目,從帷帽的紗巾裏,眯着眼睛才能仔細看清朱高煦臉上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感動,反而臉色有點難看,帶着好像做錯事的愧疚感。
朱高煦那豐富的表情一閃而過,很快收住了,他放松了一口氣、如同良心發現般地沉聲道:“弟兄,記住要盡力活着。”
果然那軍戶對朱高煦的話也感到奇怪,脫口道:“将軍們每天都叫小的們勇猛沖殺不惜命……”
朱高煦的聲音道:“沒甚麽不對!你們是軍戶,勇猛乃盡職,盡職做好自己的本分、是爲了活得更好。”他說罷拍馬便往上坡上先行。
周圍有許多菜地和莊稼地,有幾條街巷和密集房屋、組成了一個形似村莊的地方,便是個市集。在這丘陵山坡密布的地區,百姓多是散居,有這麽一片聚居的地方,便是一處交易做買賣的集市了。
妙錦在一間作爲中軍行轅的大瓦房後面,再次見到了朱高煦。
他轉過身來,“侍衛們還在收拾這棟房子,等一會兒就能拾掇好了。”
這裏種着不少李子樹,光秃秃的沒剩多少葉子,更無花無果。妙錦看着風景,踱了過去,輕聲說道:“先前漢王與那個軍士說話,我聽到了,确實覺得有點稀奇。”
朱高煦微微搖頭,接着露出了一副叫人十分熟悉的若有所思的模樣。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我常在琢磨,野|蠻、殘|暴的武夫或許很兇狠,但肯定不是最善戰的軍隊。”
“嗯。”妙錦點頭應付,她對怎麽挖空心思打打殺殺的興緻不高,但對高煦怎麽打打殺殺的見解倒是很有興趣。
朱高煦道:“真正的勇士、最重要的武官,須得有深沉的愛,對這片土地,對這片土地上的人和人創造出來的獨特文明。唯有如此,弟兄們才不會隻爲了軍饷、或是被逼迫而出戰,才會甘願爲之拼殺。”
妙錦脫口問了一聲,疑惑地看着他。
朱高煦點點頭,他張了下嘴欲言又止,似乎想解釋、但又好像發現不知如何解釋,隻得作罷了。
妙錦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也在出神地想着那個字的意思。兼愛非攻裏有的字,但朱高煦似乎給它賦予了新的含義。
朱高煦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他的聲音小聲道,“妙錦應該知道,我一直對世間的儒家禮教不以爲然、甚至有點反感。但後來我漸漸覺得,這樣看待它是不對的,因爲我也是生于這片土地上的人。”
妙錦随口道:“不隻有儒家的。這附近有一座鬼城,有儒道釋三家的許多遺物,漢王可以去看看。”
朱高煦笑道:“等打完了仗罷。”
“禀王爺!”後門傳來一個聲音。
朱高煦招了一下手,叫那軍士過來。軍士送上了一封書信,然後告退出去了。
妙錦等朱高煦拆開信來看,她在周圍走動一會兒、觀賞此地與成都城又不相同的建築和風景。不過她依舊從餘光裏注意着朱高煦的神情,他時不時猶自發笑,時不時面帶凝重,不過一雙眼睛倒是一直都炯炯有神。
待他把信看完了,妙錦才用不經意的口氣道,“家書?”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點頭道:“薇兒寫的,還提到了你,讓我提醒你風餐露宿時注意身子。姚姬和杜千蕊也在裏面寫了幾句話。”
妙錦微笑道:“漢王若回信,替我感謝王妃。”她馬上又輕聲問道,“漢王也是‘愛’妻妾與王子、家眷好友的罷?”
朱高煦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他沉默片刻,說道:“王妃說你風餐露宿,我覺得是羨慕。”
妙錦輕輕偏了一下頭,沒有出聲。
朱高煦又道:“妙錦可知,女子最怕的是甚麽?”
妙錦道:“漢王以爲是甚?”
朱高煦道:“光陰。不過薇兒等都有名分等待光陰,妙錦沒有。”
妙錦立刻看向朱高煦,她的美豔杏眼裏陰晴不定,終于輕歎了一氣,不置可否。
紅顔易老,或許真是女子最不能釋懷的緣由。
……妙錦這時終于呼出一口氣,語氣舒緩而流暢地說道:“漢王起兵時,多次說要找回公道、嚴懲罪孽,好像毫不猶豫;但你從來沒覺得起兵席卷天下是好事,因你知道打仗會死很多無辜的人。可是,你若不起兵反抗,朝廷勢必要害漢王、以及漢王府的所有人。”
她直視着朱高煦的眼睛,觀察着他微妙的情緒變化,用果斷的語氣道:“這才是漢王心裏的是非黑白!“
朱高煦道:“沒想到這裏還有如此心靈聰慧之人。我不僅起兵反抗,而且沒有任何艱難阻撓,能動搖我必勝的決意!戰争一旦開始,隻有一方徹底完|蛋才能結束,我希望倒下的是高熾!”
妙錦眉頭一颦,似乎能明白一點朱高煦的言行了,不過她覺得仍然不夠清晰。
朱高煦的聲音又道:“人憤世嫉俗、彷徨苦悶,都是因爲不能找到内心的甯靜,做着一些不甘心、厭惡痛恨、或是愧疚萬分的事。要找到自己的甯靜,實在太難了。”
妙錦微笑道:“我與漢王說過的,道家出世、儒家入世,許多人同時有兩種截然相反的心,卻能融爲一體。”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踱步了良久。
他停下腳步,問道:“妙錦信佛麽?”
妙錦搖頭露出一絲笑意,“你别忘了,我現在依然是道士。以前釋道兩家争得很兇,不過現在又開始融會了。”
朱高煦道:“我也不信,我信天道。”
“天道?”妙錦好奇地複述道。
朱高煦道:“羊吃草,人吃羊,人又吃人,這是食物鏈,便是天道之一。如果所有生靈都能向善、慈悲爲懷,這個世界的規矩全都得推倒!
所以天道沒有善惡,殺|戮者、殘忍者信天道,則可以試圖找到甯靜;甯靜的最大阻礙不是憤怒,而是愧疚。”
妙錦不置可否,但還是耐心地聽着他的歪理,她忍不住輕輕笑道,“這就是漢王所宣揚的武德?”
朱高煦點頭道:“我正在完善。”
沒過多久,房屋收拾好了,那一堆地圖也擺到了堂屋裏。二人停止交談,走進了房屋内。
妙錦看着朱高煦忙忙碌碌,她也不再吭聲,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默默地想着這個人。
拜漢王所賜,本來對征戰毫無興趣的妙錦,這時也十分有興緻了。面前的朱高煦,雖是個藩王,但他其實是一個三軍主将。
他與史書典籍上記載的所有名将都不一樣,許多言論簡直與古之大将截然相反。他以起兵之初十萬人、對戰朝廷官軍二百餘萬,用他的想法來治軍作戰,是可行的麽?
妙錦的年紀與高煦差不多大,或因以前被認作過小姨娘,總忍不住有點長輩的心思。她對朱高煦作爲一代大将的成長,十分有心地體會着;此番随軍出征,顯然不虛此行。
最近大軍在四川境内行軍,既無襲擾、沿途又有糧草補給,走得比較快。本來是十分平靜的一段日子,但妙錦從高煦的情緒中,已經能夠猜到,大戰即将發生、而且恐怕并不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