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福和吳高一起向徐輝祖作拜,暫且沒有開口。
徐輝祖的目光在倆人身上來回移動,最後停在了何福臉上,似乎在等待着何福表态。
何福皺着眉頭,沉聲道:“魏國公,末将着實猶豫了一陣子,但還是想把那件小事說出來……就怕先被别人彈劾了,您還蒙在鼓裏,措手不及十分被動。與其如此,還不如先告訴魏國公。”
這番話讓徐輝祖有點受用,他問道:“甚麽事?”
“是這樣的……”何福開口道。
他便把永樂初小紅山狩獵場的事說了出來。當時太宗皇帝帶着宗室勳貴到京師狩獵場圍獵,比誰打獵的頭數多;彩頭是一匹名貴的千裏馬,激起了武夫們的興緻。結果本來該漢王赢,但漢王見何福十分垂涎那匹馬,主動讓出了頭彩。
(此事理應沒人彈劾,因爲漢王的獵物中有一隻貓,這個本來就不算獵物;真正勝負的關鍵是,在林中倆人一起追逐一隻鳥,漢王讓出來了,不過這個細節沒别人知道。)
在此軍國大事的重要決策關頭,徐輝祖還是仔細聽完了何福描述的瑣事。畢竟很多大事,往往決于細節!
徐輝祖終于聽明白了這件事裏的關鍵:漢王曾向何福示好。
“沒事,你不用太擔心了。”徐輝祖好言道。
但他說完便沉默下來,似乎在深思着甚麽。徐輝祖不盡然是在寬慰何福,這種小事、又不是何福主動示好,何福還不至于就能被言官整|倒。
可現在的形勢非常微妙。
徐輝祖等一幹對大明朝有過大功的功臣,之所以會落魄,就是在建文朝栽了跟頭,說到底皇位之争時沒站對地方;現在今上與漢王争位,火燒眉毛的矛盾在跟前,以前那些恩怨反而便退居其次了……大夥兒可以暫且擱置前朝的舊怨,卻不能絲毫無視與漢王的關系。
競争此戰功勞的人是張輔,張輔是“靖難功臣”、又是今上的親戚,兩次都對了的,優勢占盡。徐輝祖等人想在極度不利局面下、争取到軍功,顯然并不容易,不能露出一點把柄和纰漏。
果然徐輝祖過了一會兒便道:“沒啥大事,不過眼下還是慎重一點好。”
他不自覺地歎了一口氣,看着何福道:“成敗不足以論英雄。靈壁之戰(靖難戰争時期),何将軍雖敗于高煦之手,但你沒有死守靈璧工事。何将軍在聽說平安部被燕軍圍攻之時,敢于冒險傾巢出工事、豁出去拼。可見将軍是有膽魄的人。”
徐輝祖又轉頭看向吳高:“江陰侯也與高煦交過手。北平之戰時,李景隆、江陰侯南北兩面夾擊北平。江陰侯率遼東兵攻高煦防守的永平城,以十倍兵力,仍先修建圍城工事,穩打穩紮。後來燕兵來援,江陰侯隻得退兵。足見江陰侯不貪功,不驕不躁十分沉得住氣。”
徐輝祖擡起手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們不要多心,我不是在評論二人高低,隻是說你們的性子。戰場上風雲莫測、瞬息萬變,誰也無法全然料定偌大的戰場上正在發生甚麽、将會發生甚麽,這時候是最能體現一方大将性情的時候。我認爲,甯遠侯膽子更大,江陰侯更加穩妥。”
他頓了頓繼續道,“而此番貴州之戰,反而需要敢于冒進的大将。何福、邱福是最好的人選……當然邱福是不可能用的,他會樂呵呵地帶着兵去投降高煦。”
何福與吳高冷不丁聽到評論邱福,都不禁莞爾。
徐輝祖卻一本正經,毫無笑意,他沉吟片刻,終于對吳高道:“江陰侯若馳援貴州,一定要把膽子拿出來,豁出去跟他拼!朝廷擁兵二百萬,不怕與高煦兩敗俱傷,隻怕輸了氣勢!”
吳高抱拳拜道:“末将謹記魏國公真言!”
“一切明晨見分曉。”徐輝祖瞪眼道,“高煦這個逆子,欠收拾!再沒有長輩兄長去狠狠教訓他,他不知天高地厚,怕是要變成混世魔王了,将這天下攪得天翻地覆,毫無規矩方圓。”
吳高謙虛地說道:“若是魏國公能親自出馬,那定能穩操勝券。”
徐輝祖露出十分憋屈的表情,“當年靖難之役,若是我沒有被朝廷臨陣調走,不打得他滿地找牙!”
“罷了罷了。”徐輝祖擺了擺手,扭頭道,“此番朝廷要是用了我的大略,一戰便能定乾坤!讓高煦偷雞(貴州)不成,再丢雲南一把米,在四川變成籠中之鳥,困守死地。好讓他明白,不聽話的後輩、下場都不會好。”
倆人拜道:“祝明日禦門朝議,魏國公旗開得勝!”
……第二天早晨,天上竟然下起了雨。冬月最後兩天的天氣已十分寒冷,下雨更冷。積水沿着巍峨的宮室重檐上往下淌,皇城裏的磚地上仿佛一片水海,幸好有大量的明渠和暗渠,不然非得淹起來不可。
陸續一些打着傘的文武大臣,趟着積水向台基上的奉天門走去了。玉石雕琢的各種動物,堅如磐石的不變眼神、仿佛在靜靜地注視着他們。
系着大明皇朝萬裏江山的新一輪|暴|力争奪,即将在這裏醞釀、并很快拉開序幕。
這樣的關鍵一天,卻沒有宏大的禮樂,人也不多。雨中隻有一個人語氣不驚地說:“冬天下這麽大的雨,還真是少見。”
另一個打着傘的人稍稍挪了一下傘,露出了臉,正是兵部尚書金忠,金忠瞧了一番雨幕,點頭道:“魏國公說的是,這天氣着實不多見。”
徐輝祖馬上又道:“對了,能用漢王府那個錢長史,把郭部堂(郭資)換回來嗎?或許朝廷還可以再加點條件。”
“哦?”金忠愣了一下,他似乎意識到這是一個甚麽交易,不隻是朝廷與漢王的交易、可能還有别的意思。金忠沒有馬上回答,用傘指着上面道,“先去禦門再說。”
徐輝祖點頭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