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帶着随從,已經騎馬回到了太平場。氣氛立刻熱鬧起來,到處都是軍士,成群結隊的騎兵在場口進進出出。這時朱高煦便很少開口了,路上遇到武将執禮,他也多是點頭或做個手勢回應。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一面觀察着自己麾下的這些将士,一面想得很多。以至于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何處,但反正一定在太平場附近。
剛轉過一道牆角,朱高煦便聽見“噼裏啪啦”一陣弦響。他循聲看去,入眼處先看見一顆大榕樹,那榕樹樹蔭下,擺着一排木靶子。
樹幹上、地面上到處都插着箭羽,而靶子上卻隻有零星幾支箭。剛才那一通射箭,那些弓箭手十分巧妙地避開了箭靶。
朱高煦見狀騎馬走到了将士們跟前,用馬鞭指着那顆榕樹問道:“樹幹才是目标?”
一群軍士垂頭不吭聲,旁邊一個年輕武将忙抱拳道:“王爺恕罪,這些軍士以前不會射箭,實在太蠢了,怎麽教也教不會!”
朱高煦皺眉道:“你們是哪一部?怎麽好像沒幾個人會射箭的?”
武将道:“回禀王爺,末将是雲南後衛的百戶,姓名尹得勝。”
他接着又說道,“後衛以前在雲南諸衛裏,也算精銳的人馬。可是去年朝裏來了個叫黃中的武将、廣西人,他從京師來到雲南,調兵去護送安南國宗室陳天平;末将麾下的人馬就奉命跟着去了。
後來黃中又跟了新城侯張輔,末将等也便到了張輔麾下,去打多邦城。那多邦城,末将一想起就要做噩夢,簡直就是個墳場!末将麾下的弟兄被趕到那雲梯上,上面是安南兵、下面是自己人堵着,兩邊牆下屍首堆得和山似的!
末将從多邦城撿條命出來,弟兄傷亡過半、折損殆盡。末将麾下都是雲南人,衛所家眷全在雲南府,沒法補充兵源,就被黃中下令跟着四川衛所的人馬回雲南了。”
尹得勝一口氣說了過程,又道:“咱們的千戶所、百戶所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末将回雲南後,又得湊足一百餘人正軍,重新成一個百戶隊。
照軍法,一家軍戶的正軍死了,就讓他的兄弟、堂兄弟或是同族兄弟填上名額。平素是不會有啥事的,因爲不會出現一個隊死了大半的事;補進來幾個不怎麽熟練的正軍兵員,跟着訓練一番又差不多了。可末将這回就不同啦,一下子補進來過半的莊稼漢,這才幾個月,蠢得要命……”
旁邊一個軍士道:“小的不是莊稼漢……”
尹得勝怒道:“有你說話的份?王爺勿怪,這些人連規矩也不懂……你叫啥?”
軍士道:“劉大根。”
朱高煦聽明白了情況,便不與尹得勝計較了。朱高煦是清楚的,那拉弓射箭看起來簡單,其實根本不是幾個月能練會的事。
旁邊還有個頭發胡須都花白了的老頭武将,彎着腰道:“求王爺勿怪尹百戶,時間太短了哩。咱們回雲南到現在才幾個月時間。”
這麽老的人怎麽還沒回家種地?朱高煦也懶得過問這些具體的軍務了,并沒理會。他徑直說道:“你們這些人别用弓箭了,軍需本就不充裕,你們是在浪費箭矢。一人發一把長|槍、或是刀盾。”
尹得勝抱拳拜道:“末将遵命。”
……到了當天傍晚,薛祿軍距離太平場隻有三十餘裏了,斥候禀報、他們正在構築營地工事。
朱高煦連夜開始召集衛指揮使以上的武将,在瓦房堂屋裏部署具體戰術。諸将一緻認爲,官軍的動向表明、薛祿不是做做樣子,必定是鐵心要幹了!
大夥兒商議完便回營睡覺。朱高煦喝了妙錦的珍珠粉,也睡覺了。
這一晚上朱高煦沒法放心大膽地睡到自然醒,一連交代了妙錦和近身侍衛數人,讓他們五更便叫醒他。
陰曆十一月十四日早晨,天沒亮朱高煦就爬起來,并穿戴整齊甲胄,配好武器。
大軍仍然在太平場沒動。朱高煦則帶着一隊騎兵到了太平場西南二裏地外,他命令斥候營的将士,無論多細小的軍情,直接報到自己跟前來!
薛祿的前鋒、主力大隊走到了哪裏,一直處于朱高煦派出的斥候監視之下。雙方的騎兵斥候沖突死傷、已經越來越頻繁;很快朱高煦便命令,小規模騎兵沖突不必再禀報自己,斥候隻告知各自的上峰。
冬月,天空陰着。按理人們站在野地裏該覺得冷才對,但朱高煦的手心裏和額頭上卻汗漉漉的。
他坐在馬背上,面無表情,沉默寡言。
身邊一個部将已經沉不住氣了,在旁邊低聲道:“前晚王爺說的,咱們要把主力布置到灑金壩。官軍距離已不足一日路程,會不會去先占了那坡地?咱們何時出動?”
朱高煦轉頭看了一眼那武将,有點面生。最近提拔了太多武将,部分武将确實還不足以擔任那個級别的軍職。
“将軍。”朱高煦加重語氣強調這個稱呼,“冷靜一點。本王下令的時候,便是出動之時。”
部将立刻拜道:“王爺恕罪。”
朱高煦點了點頭。
那天上的雲層似乎很低,朱高煦習慣了雲南的天,一時還有點不太習慣,不知是不是因爲天空不完美、所以他心裏也越來越壓抑了。好像有甚麽東西,在心頭壓得越來越重、箍得越來越緊……
但是他的神情相當之淡定,做給身邊的人看的。已經作古的便宜爹教會了他極好的演技。
“官軍前鋒大股騎兵,距離二十裏!驅逐了咱們正面的斥候隊。”
“官軍前鋒距離大概十五裏……”
朱高煦還是沒吭聲,這時候連他最信任的韋達、劉瑛也投來了複雜的目光。此時,漢王軍主力還在太平場,諸部集結成軍,但動也沒動一下。
又來了數騎斥候,朱高煦看了一眼前頭的武将,又轉頭看旁邊的一個衛指揮使。指揮使輕輕點頭,确認斥候武将的面目。
斥候武将奔到跟前,下馬抱拳道:“禀王爺,官軍前鋒騎兵大股在十餘裏地外停了,散出了許多遊騎。”
朱高煦依然面無表情,點了一下頭道:“我知道了。”
但此時他的心頭微微松了一口氣。不多時,陸續又有遊騎前來禀報,各隊佐證了官軍前鋒的位置。
到了下午,薛祿軍主力與前鋒會合,開始在十餘裏地外砍樹挖溝構築工事。
這時朱高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一言不發地調轉馬頭,回他住的青瓦房去了。
距離太近了,關于距離和路程、各隊斥候的探報雖小有差異,但大緻沒錯。隻有人數上每次探馬的禀報都不一樣,有說十八萬的,也有說八九萬的……因爲瞿能做過四川都指揮使,每省的衛所編制有制度,所以朱高煦判斷:除去成都城的必要守軍,薛祿大緻有衛所軍、藩王護衛軍共計約十萬到十一萬人。
雙方的軍隊單位戰鬥力,客觀上差距不會太大,因爲彼此都是大明朝官軍,組成的人員和訓練的規矩,都是差不多的。
這也是薛祿有脾氣發火的理由。朱高煦早就說過一句話:沒有實力的憤怒,毫無意義。
朱高煦回到瓦房裏、召集諸将,再次安排了一遍戰場的布置,今天下午主要說的是各部在戰場上的方位,不先安排好的話、可能會造成一些混亂。
接着朱高煦命令,都督武将以及幾個最親信的衛指揮使,從今天傍晚到明早輪流當值,繼續時刻關注官軍動向。畢竟漢王軍在這地方駐紮幾天了,有機會做一些準備工作,周圍不僅有斥候,還有暗哨、以及用錢收買了的百姓耳目。
同時,全軍夜不解甲,各部輪流值守。明早四更集結,各部大将等待中軍軍令!
今夜真是體驗奇妙的一夜。所謂卧榻之側且容他人酣睡?但朱高煦今晚的卧榻之側,隻有十餘裏地外,屯着十萬大軍,十萬急切地想弄|死他、拿着他的腦袋封侯拜相的敵人!
梭|哈……他默念着這個詞,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朱高煦以前的心理,有點變|态。因爲每次梭|哈的時候,那種感覺不止是急切想赢、也不僅恐懼,其實還是很刺|激興奮的。如此感覺,若不有意克制,還會上|瘾。
不過,這回的“梭|哈”不太一樣,朱高煦無甚美妙的興奮體驗。畢竟要死人的!死的還是他非常關心親切的人們,這是他最不願意眼睜睜看到的事。
一晚上朱高煦做了很多個夢,尚在夢裏時、他明明覺得很清晰,但偶爾驚醒後就再也想不起是甚麽夢。
實際上他根本不需要人叫醒,還沒到時辰,自己就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