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軍從金沙江段、已順利渡過了大江。彼時給朱高煦印象較深的,是他過江後爬上了一處高山峭壁、俯視江景的情形,眼前仿佛就是一副航拍畫。
青綠的山、蒼灰的石頭、褐色的泥土之間,淺黃色的江流蜿蜒曲折,活似一條蒼莽的大蛇突兀地盤踞在裏面。
正如瞿能所言,循着大江往上遊走,地形高低落差越來越大,很多地方水流湍急;若是風向不對,木船想逆流而上,在這樣的地方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在“盤踞大蛇”一樣的蜿蜒曲折地方,水流繞來繞去便溫順多了,加上枯水季節江面稍窄,縱使是簡陋的小船也能橫渡江面。
朱高煦部渡過金沙江,繼續在山路裏跋涉,從江北複向東進軍。很快他們就順利占領了泸州等州縣。
駐紮在泸州納溪縣對岸的官軍前鋒兵力不足,徑直退走。漢王軍從泸州城西東進,夾在沱江與長江之間的泸州城直接打開了城門。
朱高煦在一座叫南園的古色古香酒樓客棧裏,與當地文武和名士吃了頓飯。朱高煦因此有幸喝到了比一五七三更早的泸州老窖。
大江江畔還有一艘停泊棄用的大船,做成了酒樓,據說是此地最貴的地方,但考慮到官軍水師可能到來偷襲,最終宴席沒選在那裏。
大夥兒把窖藏的好酒下肚,話便多了起來,據一個官員說,直到漢王軍兵臨城下,城裏諸官還在争執;但大軍到來後,城門不知被誰打開了,投降是否的政|見争論就此結束。透露實情的官員被一群人灌酒,很快就酩酊大醉。
小小的泸州城,藏酒卻是出奇的多,據說通過大江沱江航運、酒水要供應許多地方。将士們把藏在土窖裏的成批酒罐挖出來,送到軍中犒軍;又從附近的市集村子裏買了許多豬羊。朱高煦下令諸營修整一日,各營輪流飲酒吃肉;次日拔營,向薛祿軍所在的富順縣(自貢)進軍。
但是當天下午,朱高煦在南園一處閣樓裏,便接到了前方斥候傳回來的奏報。
薛祿昨日已拔營,離開了富順縣!
薛祿軍拔營的動靜極大,不僅因爲他有近十萬大軍,而且還征調了大量民壯,軍民人數難以探清。漢王軍的斥候細作很容易就能看見各種迹象,大量的官軍辎重正從沱江上的船上搬離,從陸路向西北方向調運。
瞿能很快趕到了南園,這時朱高煦與諸将、正在擺開各種地圖。
“薛祿軍要去雅州!”瞿能顧不上禮節,第一句話就這樣說。
朱高煦的目光從桌面上的地圖上挪開,擡起頭來時,瞿能這才抱拳拜道:“末将拜見漢王。”他面部輪廓粗大的臉、因額頭不飽滿而顯得有點扁平,但臉上幾乎面無表情,與剛才說話的語氣有點反差。
“近前說話。”朱高煦道。
瞿能走到桌案旁邊,又道:“薛祿軍依靠四川境内的江河,輕兵簡行、辎重全用船運,本是十分便利的行軍之法。他爲何要棄船運、而改車運辎重?”
瞿能看了一眼朱高煦面前的圖,準确地指着上面彎曲的墨線,或許他在四川幹了那麽久都指揮使、根本不用圖的,此時不過是爲了指給朱高煦看罷了。
“漢王請看,薛祿軍自富順縣向西北方向調動,當然是先去嘉定州(樂山);不過他不會在嘉定州停留。不然,等我部追上後、必然要大戰;既然如此,戰場在富順或嘉定有何區别?薛祿亦不必大費周章調離富順縣了。
從嘉定州繼續行軍,薛祿最可能有兩個方向,其一是成都府;其二便是雅州。唯有這兩處地方,薛祿方可實現某種方略企圖。”
某種企圖?朱高煦沒打斷瞿能的論述,在心裏琢磨了一下,一時間便明白了個大概。
瞿能繼續道:“但薛祿的動靜看來,他也不是去成都。不然他可以沿沱江北上;經資縣、簡縣(大緻内江、資陽),過龍泉山,到達成都府郊縣金堂。如此一來,官軍辎重亦無須下船,大軍十分便利就能到達成都府。”
“有見地。”朱高煦馬上點頭道。
那麽剩下的選項隻有雅州(雅安),朱高煦沉吟道,“沐晟到達雅州了?”
沐晟軍、漢王軍分東西兩路,中間山川阻隔、完全沒有直接交通的道路;在沐晟軍到達四川之前,雙方隻有通過烏撒達泸州道一千多裏,然後橫穿雲南省,再北上零關道,方能實現聯絡。至今爲止,朱高煦并未收到沐晟的消息。
瞿能道:“恐怕正是如此。”
朱高煦沉默了一會兒。照瞿能的判斷、而且朱高煦也認可,薛祿的意圖已經逐漸浮出了水面……薛祿恐怕是想,先以絕對優勢兵力、滅掉沐晟一路,然後再回師與漢王軍主力周旋。
沐晟軍有雲南軍士一萬七千人,通過零關道或許也收納了一些降兵,兵力現在有多少不清楚;但沐晟軍必定是漢王軍最薄弱的一路,最容易被吃掉。
而且一旦沐晟軍被滅,雲南諸将士的家眷,最後的退路就沒有了!萬一盛庸平安在雲南擋不住顧成張輔的進攻,朱高煦、沐晟乃至所有将士的家眷,就有可能落入官軍之手。
不過朱高煦在昆明時,與諸将已經商量好了方略,兩軍在雅州附近會師。
如今軍情有變,薛祿軍主力向雅州進發,于是會戰必須要在雅州進行?
朱高煦有一種強烈的直覺,薛祿希望大戰在雅州打……畢竟薛祿就是這麽着手開始幹的。那地方有甚麽?
突然之間,朱高煦恍惚想到了皇城的那座文樓,金忠和郭資急切地希望朱高煦去那裏。文樓究竟有甚麽?朱高煦至今沒弄明白。
這兩件事之間似乎毫無關聯,至少邏輯上朱高煦找不到聯系。但他就是忽然想到了一起,沒有任何理由。
朱高煦沉默了許久,開口道:“說好了明日拔營北進,如無必要,軍令最好不改。不過今日許多将士都飲了酒,明天日出之後再拔營。五更時,諸位到此處來,我再說行軍方向。”
諸将紛紛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大夥兒紛紛告辭離去,朱高煦也需要時間想一些事,首先想的便是雅州與皇宮文樓,究竟有何奇妙的聯系?他很快想到了至少一點關系:郭資當初在文樓,現在也在四川。
太陽漸漸從城西那邊要落下去了,這處叫南園的酒樓客棧,不僅吃住的價格昂貴,而且确實也環境幽靜、建築漂亮。當然現在朱高煦等人是白吃白住。
朱高煦在舒适的園林間踱着步子,他能聽見鳥叫。哪怕是在寒冬季節,此地也有鳥雀活動,大概是麻雀一類的小型鳥。
妙錦從一棟木樓裏走了過來。朱高煦若無其事地向她招呼了一聲,說道:“今晚我有點事,妙錦叫酒樓的人送些飯菜,自己用晚膳罷。”
“漢王哪天無事?”妙錦的聲音道。
朱高煦擡頭看着她,苦笑了一下,忽然問道:“妙錦覺得,我做的決定,對的多、還是錯的多?”
妙錦面有難色。看來這個問題有點不好回答,畢竟對錯黑白,都是要有甚麽标準的,換個角度看,同一件事可能對錯全然不一樣。
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道:“漢王做的小事,大多都有道理。你不隻是個武人,必定讀過不少書、懂不少事,不然字也不能寫得那麽漂亮。但終歸還年輕,太多東西迷惑你了。”
“我還年輕?”朱高煦脫口道。他又心道,爲何隻是小事如此,甚麽是小事、甚麽是大事?
妙錦似乎察覺到、高煦這句反問裏微妙的不悅,畢竟這世上大多人都喜歡裝老練。她立刻道:“我失言了,漢王恕罪。”
“沒關系。”朱高煦也忙回應了一句,他又問,“若我隻是個武人,會是怎樣的人?”
妙錦微微側頭,沉吟道:“或許我的說法不對,不過許多将士确實不讀書、也不冥思,目不識丁者也不在少;與世上芸芸衆生無異,我應當說大多世人。
無非是遵從自己的本願、或是親朋好友世道人間的願望,不敢有絲毫質疑,如此渾渾噩噩地度日。年輕兒郎,好聲色犬馬,想良田妻妾、兒女家業。若得這些,便心滿意足了。”
“人不該如此?”朱高煦疑惑道。
妙錦的美目十分明亮地看着朱高煦:“數十年之後,這些還有甚麽用呢?人在世上,便是爲了食|色之欲麽?”
朱高煦答不上來,他以爲妙錦當道士是權宜之計,但她忽然說到人生意義這等哲學性的問題,朱高煦如何能說清?或許人生毫無意義,連全人類都沒有任何意義。
他想了一會兒,道:“或許在妙錦眼裏,我便是個受欲|望驅使的奴隸罷了。”
妙錦搖頭道:“終歸還是太年輕,我有時也無法自持……”說到這裏,她的臉微微一紅。
朱高煦道:“沒那麽簡單,漢王府、以及所有與我親近的人,他們很無辜。江山社稷這玩意,有時充滿了暴|戾野蠻。”
妙錦輕聲道:“故我在巫山桃源隻說了一次,之後便從不勸阻漢王起兵了。”
……終歸還是太年輕?朱高煦默念這句話,忍不住繼續琢磨:郭資那老油條、肚子裏究竟又藏了甚麽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