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後衛指揮使李讓,下值後回到家中,奴仆就悄悄告訴他,有個自稱他表弟的人等了半個時辰了。
李讓進了府邸,到後門的一間房内,叫人把“表弟”帶進來。
洪武時,瞿能任四川都指揮使司,李讓跟着瞿能平建昌月魯貼木兒叛亂,因瞿能請功、李讓擢爲都指揮使同知。但到了永樂年間,李讓反而被排斥出四川都司、做了個指揮使,這還是因他在成都多方走動的結果。
永樂時,李讓又跟着漢王去安南作戰,憑随征安南之功,他有了重回都司的機會。但沒過幾個月,漢王反了!
李讓隻能悄悄的不提安南功勞。不過還好,暫時沒人把漢王謀反的事與他牽扯上;當初征安南的西路漢王軍,有四川的将士七萬之衆,要清|算實在清|算不過來。
府邸上的來人自稱名叫張盛,他确實是個“表弟”,不過是漢王軍百戶王彧的表弟。張盛把縫進亵衣的紙條拿出來,紙比較小,上面有漢王和瞿能的字迹,寫的字也很簡短,漢王的筆迹寫道:僞帝忌君,不如投我,必封侯。
紙面上還蓋着漢王的金印,不過紅印章與字迹重合到了一起,蓋因紙太小之故。
張盛小聲道:“漢王、瞿大帥皆李将軍舊交,漢王願李将軍投于麾下,必不吝封賞。”
李讓馬上答道:“我麾下的将士正在聚集,不日便要追随新封陽武侯薛大帥南下。諸将、文官已奉诏,将士家眷皆在成都府,恐不會追随于我。我隻身投漢王,何益之有?”
張盛忙道:“漢王說,李将軍曾在瞿大帥麾下,亦曾在安南追随漢王。此中幹系,您雖眼下無事,但不能不考慮長遠。況李将軍乃念舊誼之人,何不再仔細思量?”
李讓歎道:“你可知道我府上和軍中都有錦衣衛的人?我見你一面、冒着極大的險,今日不告發你,将你放走,已是看在漢王和瞿将軍的情分上了。
漢王之意,必定是想讓我尋機率軍投降;但此事非我一人所能辦到。軍中有軍法、規矩,除非我與部将文官先商量好,一起兵變,不然倒戈這等事、如何能叫大夥兒都聽我的?”
李讓想了想,沉聲道:“除非……”
張盛忙問:“怎樣?”
李讓道:“除非漢王能攻占成都……這樣說有點過分,但最少要擊敗薛祿主力大軍!那時我叫諸将士跟我一起投降,必定要容易得多。不過到那時我也是漢王手下俘虜,漢王不一定就容得下我了。”
張盛沉吟片刻,道:“漢王說了,李将軍甚麽時候來投,都是自己人。不過若等漢王定鼎四川之後,李将軍在功勞上肯定差别很大的。”
李讓苦笑道:“現在還談甚麽功勞,隻要有條活路走就不錯了。”
他說罷,又看了一眼那封隻有片言隻語的書信,将其反複撕碎,又放在手心裏使勁揉,就好像能從一團破紙裏捏出汁水來一般。
……重慶衛指揮使徐華,瞿能舊部。他曾追随藍玉瞿能,平定四川與湖廣交界的散毛洞蠻人叛亂。
漢王守禦府北司照樣派人去聯絡徐華了,細作帶着瞿能寫的一封殷切書信,好不容易才見到徐華。徐指揮是個長臉、前額發際線很高的漢子,個頭不高卻給人粗犷之感。
徐華同樣留了情面的,沒有馬上把細作抓起來,但他答複也很直接幹脆。
瞿都指揮使?這都多少年前的人啦!從朝裏到四川,人都換了幾茬。有言道人走茶涼,瞿都使走了那麽多年,我麾下幾個人還會聽他的?!
漢王?我知道,不久前從安南國回來的弟兄,重慶衛也有人的,聽說了待将士不錯,還能征善戰……聽說陽武侯的前鋒馬上到泸州了,這會兒怕已經到了。
兩軍相逢,漢王若能戰勝陽武侯大軍,弟兄們就好說話了。皇帝家兩兄弟争江山,這般那般的消息說辭很多,地方上的弟兄也糊塗,這會兒大多人哪能不聽聖旨?
……
十月中旬,瞿能軍的行軍路線大緻沿永甯河,走叙州(叙永縣)抵達了泸州納溪縣;朱高煦率軍也通過了叙州。
兩路大軍前後行軍一個多月,這烏撒達泸州道也不太好走,不過元朝以來驿站、道路修繕頻繁,确實比五尺道好走多了。
朱高煦等未遇到甚麽像樣的抵抗。幾個衛城、縣城的守将們,見到同樣是明軍正規軍的大批軍隊,又在山區顯然指望不上朝廷官軍大軍來救,大多投降得比較痛快。
諸驿站兵丁更是毫無選擇,驿站那點人,面臨全副武裝的數萬大軍,反抗是在自尋屠|殺。
兩軍一路收納降兵,遣送降将。瞿能軍人數增至二萬二千人,朱高煦軍人數到四萬五千人。但這時瞿能軍在納溪縣停止了進軍,大江(長江)擋在了前面。瞿能軍不僅沒有戰船,而且在附近根本找不到船……
夜幕降臨時,朱高煦正在中軍大帳讀瞿能的信。
四川三司、總兵官府,對四川境内大江流域諸州縣下達了戒嚴令,沿江所有州縣的船隻全部調離江面、或就地焚毀,堅壁清野,不得漢王“叛軍”過江。
同時四川總兵官、四川都指揮使、陽武侯薛祿陸續調集了大軍,預計總兵力在十萬步騎左右。官軍前鋒在納溪縣的大江北岸,中軍在富順縣(自貢),可沿沱江水陸并進,克日抵達大江……
漢王府北司派遣到四川腹地的奸諜,被逮住了一些人,也有一些回來了。朱高煦讀到“人走茶涼”這樣的奏報時,心裏難免有點感慨。
從貴州都司那邊、也陸續回來了斥候和細作。朱高煦大多都親自見面,詳細詢問。
此時朱高煦面前,就有個北司的軍士。軍士上午就到達軍中了,朱高煦先前隻看了北司的奏報;現在他把人召過來,正當面問話。
軍士道:“顧成的大軍往畢節衛來了!人馬極多,驿道上全是官兵。”
朱高煦問道:“大概有多少人馬?”
軍士道:“最少十萬!”
朱高煦頓時看了軍士一眼,見軍士一整天了神色還很亢|奮的模樣,情知此人必定是誇大了軍情……一般這種情況并非謊報軍情。一來細作跑去窺探軍情,心裏惴惴不安,不一定能看得明白;二來那驿道上隻要有大軍,陣仗就十分吓人,細作可能因恐懼而影響了實際判斷。
先前朱高煦在安南國,也有斥候禀報軍情,說安南軍有兩百萬!這種消息怎麽相信?大明朝的人口地盤是安南國的不止十倍,也完全不可能調集起兩百萬軍民。
“軍士,你到帳篷裏歇着罷,要冷靜一點。”朱高煦對他說道,并未斥責。
“小的告退。”軍士抱拳道。
朱高煦站了起來,低頭沉思。身邊的幾個部将、以及頭上包得嚴嚴實實的妙錦,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昨天留守畢節衛的武将,也送達了一份禀報。禀報稱,斥候發現貴州司大批人馬,向畢節衛進軍;留在畢節衛的人馬很少、難以守城,武将準備放棄畢節衛城,向北趕往漢王中軍。
兩種不同來源的消息,都說明了貴州軍在進軍畢節,朱高煦認爲這一點是比較可靠的消息。人馬數量上則存疑……
貴州衛所大部分都在驿道上,一個月左右調集兵力可觀的大軍、應該是可以實現的。但主力往畢節來?
朱高煦不禁埋下頭,仔細看了一番繪制了烏撒達泸州道和貴州司的一張地圖。地圖雖然粗略,但大緻方位和大路沒甚麽差錯。
畢節衛在貴州都司(貴陽)的西北方面,位于烏撒達泸州道上……如果顧成要趁虛攻雲南,主力肯定不會去畢節,他應該往西南邊去曲靖軍民府;走畢節簡直南轅北轍、毫無道理地繞一大個圈。西南地區的路本來就不好走,顧成吃飽了撐的才從畢節去雲南。
那麽,顧成想尾随漢王軍主力北上?然後貴州軍與四川都司的人馬南北夾擊,與漢王軍主力決戰?
朱高煦踱了三四步的時間,就覺得可能不大。
因爲這個想法雖然不錯,但操作的難度實在太高了。西南山區交通不便,貴州入川的主要驿道又在漢王軍的控制下,顧成和薛祿要怎麽做,才能一起精确地發起決戰?
事先約定時間肯定是沒用的,戰場上各種因素太多,軍情瞬息萬變。一場雨的泥濘,就能叫他們的行程出現意外。
顧成如果北來,除非他有信心單獨擊敗朱高煦、瞿能兩路大軍近七萬主力,不然這個方略毫無作用。
朱高煦忽然回顧左右道:“顧成趨畢節的人馬,不會太多,他想斷我後路與糧道!”
不過,就算朱高煦猜對了,現在這情況也似乎并不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