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雪恨将雙臂環抱,依然保持着原來的步伐,沿着街邊漫無目的地走着。若是在尋常時,遇到這點難處,她迅速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但今天不知怎麽回事,她簡直甚麽也不想做。
以前很多年,段雪恨也經常獨自在夜裏活動,不過從未有如此感受。或許在那時,她知道自己是誰、要幹甚麽,而且母親總是或多或少會挂念她。
所以現在段雪恨偶爾還會隐隐有點慶幸,慶幸今天沒有一時憤怒殺掉段夫人。至少到現在爲止,她沒後悔過自己的決定。
夜幕降臨,天上又下着雨,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
段雪恨前後看了一會兒,已認不出路來,不知自己走到了城裏的哪個地方。街面上漆黑一片,寒風夾雜着雨水從風口灌進來“嗚嗚”直響,平增可怖之氣。
她不知自己以後要幹甚麽,興許她現在死在路邊,也不會再有人過問了。
就在這時,一輛挂着燈籠的馬車緩緩從後面駛來,路面被燈籠短暫地照亮。段雪恨回頭看了一眼,眼睛被燈籠的光刺得無法完全睜開。
馬車慢慢在路上停了下來。段雪恨眯着眼睛一看,便看見一個高大的影子從裏面走了出來。片刻後她才看清楚,原來是漢王朱高煦!
幾盞明亮的燈籠,已将潮|濕漆黑的舊街照得一片亮堂。時常晝伏夜出的段雪恨,眼下卻忽然覺得明亮的光、原來也可以如此好。
段雪恨驚訝道:“殿下怎麽會在這裏?”
朱高煦打着一把傘過來,遮到了段雪恨的頭頂,他的聲音道:“我專門來接你的。不親自來,怕你不願意回來。”
緊接着,他不容分說,把一件毛皮大衣披到了段雪恨身上。在小雨橫飛的夜裏,這皮毛真是很軟、很暖和。
段雪恨說不出一句話來,卻沒有拒絕的意思。
“走罷,咱們回府。”朱高煦道。
段雪恨大膽地“嗯”地應了一聲。她的臉頓時微微一紅,埋下頭,不知怎麽回事忽然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
朱高煦打着傘,和她一起向那輛馬車走過去。短短的一段路,段雪恨感覺有點恍惚,仿佛是做夢一樣,因爲她完全沒想到夜深了,還能遇見漢王。
恍惚之間,她悄悄轉過頭,隻有仰起頭才能看朱高煦的側臉,她心裏隐隐有種感覺,這個身影,似乎是母親口中的父親、又似乎是沐府的沐春……但等她回過神來,才明白身邊的漢子,年齡可能比她還稍小。
朱高煦先走到馬車門前,将木門拉開,扶住段雪恨先上去。段雪恨一擡頭撞到了甚麽軟的東西,這才發現碰到了朱高煦的手;她的頭頂要撞到的木頭,已被朱高煦用手擋住了。
“啪!”朱高煦用力收了傘,随即跳上了馬車,說道:“回府。”
外面騎馬的人答道:“得令!”
段雪恨一直低着頭,完全沒吭聲。她忽然有點不太習慣,因爲以前身邊唯一親近的人,對她不是打就是罵,她也習慣了;現在一下子感覺被人護着,真是奇怪得渾身都不利索。
這輛馬車是普通的氈車,不過裏面收拾得非常幹淨,腳下還鋪了柔軟的毯子。段雪恨在下雨的泥污裏走了大半天,鞋子和腿上全是泥,一下子就弄髒了毯子。朱高煦倒是完全不注意這些事。
“王爺……”段雪恨終于開口道,“我現在還有甚麽用,值得王爺如此待我?”
朱高煦沉默片刻,說道:“我這個人,對自己關心的人,甚麽都舍得,甚麽都能做。”
“關心?”段雪恨有點茫然地問道。
朱高煦點點頭:“我關心你,你也就會關心我。”
……把段雪恨重新接回了漢王府,朱高煦心情很好。叫人把她安頓下來後,此時已經是深夜,他便徑直會後宮去了。
寝宮裏燒着木炭,他一進來就覺得暖和了許多。這傳說中的春|城,還是有寒冷的時候,不僅看季節、還看天氣,接連下雨的日子晚上就有寒意。
王妃郭薇和幾個宮女上前,把朱高煦把身上沾上泥的袍服、靴子以及綁在腳上的襪子都脫了。
等宮女們打熱水進來,郭薇便叫她們退下,自己進來服侍朱高煦沐浴更衣。
“這麽晚了,王爺出門是去接那個段雪恨麽?”郭薇問道。
朱高煦點頭道:“此人本事相當了得,今日我叫守禦所的兄弟看着她,果然發現她沒進沐府。酉時我得到消息,便準備去把她接回王府了。”
郭薇低聲道:“王爺還親自去接她,待她真好……”
朱高煦轉頭看着郭薇的臉:“薇兒似乎吃醋了?”
郭薇不置可否,用試探的口吻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爺會怪我善妒麽?”
朱高煦微笑着搖頭道:“我隻是覺得有點奇怪,王府上那麽多女子在近前,有的會服侍我洗澡,還有侍寝的。薇兒不吃她們的醋,在意一個女刺客作甚?我連手指頭都沒碰她一下。”
郭薇喃喃道:“我不在意宮女如何親近王爺,如何侍候王爺……誰親近您并不重要。我最不願見到的事,是王爺對别的女人好。以及王爺喜歡她們的身體,撫摸她們、對她們說些好聽的話。那種時候,我明知善妒不對,也會忍不住難受。”
朱高煦聽罷有點尴尬地看了郭薇一眼,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
……
沒兩天雨停了,天上立刻就是藍天白雲。雲南布政使司的天氣,轉變很突然。
沐府裏一個身穿布袍頭戴幞頭的管事,正在沐晟跟前說話:“侯爺的表兄耿琦,已在客廳等了兩個時辰,稱無論如何也要請見侯爺一面。”
沐晟踱了幾步,脫口道:“見了他,我能說甚麽?”
管事躬身立在屋子裏,隻道:“是。”片刻後,他便抱拳道:“小的這就去,想法子打發了他。”
就在這時,沐晟想到了老夫人,便道:“慢着。不管怎樣,我還是不能太薄情寡義,總該讓他見到面的。”
管事又道:“是。”
沐晟走出房門,徑直去了前廳的客廳。
耿琦一臉憔悴,見到沐晟竟然跪伏在地。沐晟吃了一驚,趕緊快步走上去,扶住耿琦道:“這如何使得?表兄行此大禮,不是折我的壽麽?”
耿琦低着頭皺眉道:“愚兄今天是來請罪的!”
“起來說,起來再說。”沐晟用力将他的手臂提了起來,又請耿琦在椅子上落座。
耿琦側過頭,一副難言和難以面對的表情,抱拳道:“我實在愚鈍,不久前才知道那逆子的事!”
沐晟也不想太客套了,徑直道:“耿浩年少輕狂,難免犯錯,隻是這回犯的錯太大了點。”
“唉!”耿琦罵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都是被他娘慣壞的,如今我是悔之晚矣。”
沐晟不動聲色地說道:“表兄的爲人,我是很清楚的,情知此事絕非表兄之意。事到如今,我也很想再幫耿家,可是……表兄應該大抵知道現在的形勢了,眼下沐府也是泥菩薩過河,實在無能爲力!”
耿琦道:“侯爺厚待,好心庇護咱們家在雲南落腳;逆子卻做了如此忘恩負義之事,我哪還有臉怪沐家?今日前來,我一是爲了告歉,二是來道别。”
沐晟聽罷立刻問道:“胡濙找過表兄了?”
耿琦道:“還沒有,但應該快了。眼下逆子已被抓走,莊園附近有錦衣衛的人日夜盯着,我今天進城也有人跟着。看樣子咱們家是完了!”
沐晟歎了一口氣。
耿琦又道:“多謝表兄這麽長時間的照顧,我還想最後見老夫人一面,可否?”
沐晟這時才回過神來:耿琦開口就說不是來求助的,但若真如此,他來幹什麽、有什麽用?原來,他是想起了沐晟的親娘、耿家老夫人;隻有老夫人,才最在意耿家的人!
盡管此時沐府自身難保,已大不如以前,但眼下唯一能幫得上耿家的,确實也隻有沐府……耿琦肯定很清楚這一點。
表兄當然比他兒子耿浩老練得多,沐晟剛才也差點被表兄牽着鼻子走了。
沐晟便十分傷感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娘最近身體不好,諸事不順,她老人家被氣病了。若是聽到耿家的處境,我就怕……這事兒最好還是先别告訴我娘。望表兄體諒。”
耿琦頓時臉色一變,很快就哭了起來,終于開口懇求道:“請侯爺别見死不救!我幾個兄長都或死或下獄,現在咱們家一旦回京,宮裏肯定不會放過咱們……我不求表兄甚麽,隻想表兄能安排咱們家的人離開此地,便是去深山老林,隻要能給耿家留個後……”
沐晟聽得也是面露戚戚然之色,但他還是無奈地說道:“表兄啊,我現在還敢幹這種事嗎?雲南不是沐家的地盤,是大明朝廷的疆土,我真的沒法子了。”
耿琦聽罷擡起頭,他已是一臉死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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