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抓到段楊氏的事。段楊氏想說出建文的下落,以作爲交易條件;但彼時朱高煦拒絕了,他有自己的考慮。
不過朱高煦認爲段楊氏應該沒說謊,或許她真的知道建文下落!
所以朱高煦放走段楊氏時,提醒她可以找胡濙,胡濙也是皇帝的人、身負密旨要查建文下落。
而現在,段楊氏的女兒段雪恨找上了胡濙,把胡濙引到大理去了……這是不是說明、胡濙會在大理找到建文?
朱高煦早就權衡過其中幹系。若真能以建文帝的事來搞垮沐府,這種事最好讓胡濙來做;一旦胡濙出面幹了,朱高煦再遵照密旨收拾殘局,吃相就好看多了。
建文帝一直是朱棣的喉中之鲠。
要是真的查出了沐晟私藏建文,沐家恐怕要完了!沐家一完,朱高煦便能獨大雲南,但朝廷真的允許這樣的局面?會不會有人跳出來,說他朱高煦野心勃勃、欲裂土分疆!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
大理。高高矗立的三座白塔,俯視着整座大理城、乃至洱海周圍遼闊的平坦沃野。
身穿灰色布袍的胡濙,正眺望着東邊的壯闊景象。
他又回頭看雄偉的點蒼山,據說山頂常年積雪、有一點白色,故曰點蒼山;但現在胡濙看不到,點蒼山山腰以上都籠罩在一層白霧之中,上空白茫茫一片,好像山勢已頂破雲層。
三塔固然雄渾,不過遊人不能上去。它們修建的時間太久了,怕被人們踩塌,此時石塔的門已經被磚石堵上了。
胡濙轉頭對姚芳道:“聖塔上不去,不過後面崇聖寺裏還有雨珠觀音殿,占地更高。咱們去崇聖寺看看。”
姚芳道:“先生來過崇聖寺?”
胡濙搖頭道:“我聽人說的。”
崇聖寺名聲遠播,雖然現在早已不是大理國的皇家寺廟了,但香火依舊很盛。各色各樣的香客在裏面燒香拜佛,男男女女都有,甚至還有不少奇裝異服的土人、外藩來者,風塵仆仆十分虔誠。
一行四人一邊走,一邊閑談。
姚芳問道:“先生信佛麽?”
胡濙微笑着搖頭道:“在寺廟裏我不敢诳言,不太信呢。聖人不語怪力神,可我也覺得舉頭三尺有神明,說來便是不太虔誠。姚賢弟信佛?”
姚芳也搖頭道:“不太明了,沒想過。”
胡濙道:“每個地方的佛不一樣,有的袒露着軀體,有的衣裳整齊,連面相也有些不同,當然佛法也不一樣了。咱們中土的百姓,大多信的是佛的因果,想修來世。”
“那先生覺得有來世?”姚芳随口問道。
姚芳畢竟是武将,依舊臉不紅耳不張,胡濙卻走得有點喘起氣來了,他有些艱難地說道:“我不覺得有來世,沒見過便不信……不過大多世人皆苦,今生太苦了,若不望來世好過點,那豈不是苦海無邊毫無指望?”
“有道理。”姚芳皺眉思索着。
胡濙側目道:“所以以前我不出家做僧人,而想讀書出仕。僧人度的是衆生的來世,當官度的是百姓的今生。起碼今生着實是真的。”
姚芳倒一臉敬意道:“原來先生有如此抱負!”
胡濙苦笑道:“曾經。”
幾個人也不拜别的菩薩,徑直找到了雨珠觀音殿。胡濙剛走進門,立刻被面前數丈高的巨大觀音銅像怔住了。
他不禁一臉誠意地鞠躬拜了三拜,這才往旁邊的木樓梯上走去。
“凡人缺衣少食、病痛生死、天災人禍,每一樣都能叫一個人痛不欲生,觀音大士這樣的神靈,不生不滅無所不能,着實叫人不得不膜拜。”胡濙轉頭歎道。
姚芳附和了一句,不緊不慢地跟着胡濙。
爬了許久,胡濙才氣喘籲籲地爬到樓頂。他不顧呼吸困難,馬上走到木欄杆旁邊,眺望下面的風景。
隻見陽光普照之下,近處的廟宇殿頂金光燦燦,遼闊的遠景也籠罩上了一層太陽的光輝,胡濙瞪着眼睛不禁感歎了一聲。壯麗遼闊的水域周圍,平坦的良田、房屋都在寺廟諸神的俯視之下,陽光明媚、風景如畫,簡直美不勝收。
胡濙歎道:“這簡直是一處極樂佛國啊!”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聲音傳到了耳邊:“登高不待東翹首,但見雲從故國飛。”
胡濙聞聲,立刻轉頭看去。隻見另一邊的欄杆後,站着一個戴着白頂花環帽的中年婦人。婦人那身打扮是白蠻人的穿着,胡濙到大理後見過不少。
他走了過去,抱拳道:“敢問夫人,您這句詩從何聽來?”
婦人低頭看了一眼下面的樓梯,說道:“閣下又是從何聽來?敢情是耿公子捎給您的詩?”
胡濙恍然道:“那個神秘女子,是夫人的人?”
就在這時,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婦人道:“先生不像是本地人,遠道而來,何不到城裏先歇歇腳?走北門進城,說不定能見着熱情的本地人招待,以盡地主之誼呢。”
胡濙抱拳拜道:“在下明白了。”
婦人轉身先下樓去了,她一介女流,卻是步履輕盈,十分容易的樣子。胡濙也招呼姚芳等人下樓,他不動聲色地看上樓的人,皮膚黝黑的一男一女帶着個八九歲大的孩兒,像香客、也像遊人。
一行四人匆匆離開了崇聖寺,到山下取了馬。一個錦衣衛軍士沒上山,之前在這裏守着馬,于是他們變成了五個人,一起回大理城去了。
路上姚芳提醒道:“至今不知她們是甚麽人,會不會是個陷阱?”
胡濙道:“咱們在雲南沒有仇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沐晟脫不了幹系。我要是怕死,就不當這大明朝的官了!”
姚芳在馬上抱拳拜服。
一行人走北城門入城,胡濙揣好了四川布政使司成都府發的生員路引,正準備拿出來;但城門口的将士見他們是漢人,根本就不查,胡濙等人便牽着馬大搖大擺進了城門。大理城雖然漢人少,卻完全被明軍控制了。
方進得北城門,胡濙果然又見到了那婦人,便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他們被那婦人帶到了一條舊街,周圍都是白牆小院,建得風格别緻,似乎都住着白蠻人。胡濙等很快被婦人帶引着,走進了其中一座小院。
三個錦衣衛軍士留在院子裏把風,胡濙和姚芳二人進了堂屋。婦人掩上了房門,便款款執禮道,“妾身見過胡大人,這位是……”
胡濙聽她稱呼自己,微微一愣,便道:“他是我的同僚,姓姚。不知夫人高姓大名?”
婦人離得很遠,打量着胡濙和姚芳,“聽說你們有朝廷密旨?”
胡濙和姚芳面面相觑。姚芳沒吭聲,胡濙道:“夫人是何方人士,如何知道此事?”
婦人終于答了一句:“我夫家姓段。”
“段夫人,幸會幸會。”胡濙抱拳道,“夫人有事何不在昆明城說,卻要在下走數百裏之遙?”
段夫人道:“此前我想找漢王,卻反被他抓住關了兩個月,漢王不相信我的話。而今我也不知胡大人是怎麽想的,是否相信我。在昆明城裏,您若也把我抓了,豈不糟糕?”
胡濙想了想道:“在下得到一點線索,立刻不辭路遠到大理來,那便是誠心想查出真相。敢問段夫人,您又爲何對此事有興趣?”
段夫人冷笑了一下:“我隻想對付沐家。”
胡濙點了點頭,半信半疑道:“原來如此。”
他正琢磨着,想問這個婦人與沐家是什麽關系。
段夫人沉默了片刻,這時猶自開口道:“建文帝就藏在大理,受段寶姬庇護。我與段寶姬有點親戚關系,察覺此事後,潛入她的密室裏,找到了那首詩。我怕她發覺,便沒敢偷走原稿,隻背了下來,因此其中有些字句有誤。”
胡濙聽罷兩眼放光,忙道:“如何證實建文帝在大理?他究竟在何處?”
段夫人冷冷道:“蘭峰山上的蘭峰寺裏。胡大人别想去看,您根本靠近不了。段寶姬的女婿是大理總兵官徐韬,徐韬是當年沐英過命的兄弟。胡大人這點人除了打草驚蛇,沒有别的作用,大理官兵也不會聽胡大人宣旨。胡大人隻有一個法子,得用皇帝的密旨,求漢王調兵!”
胡濙急得直撓頭,段寶姬果然和沐家有聯姻關系,這和他的推論已經吻合了!
“可是,段夫人如何能叫我相信此事?”胡濙皺眉道。
段夫人道:“除非我再次冒險潛入段寶姬府邸,把原稿偷出來,讓您對照建文帝的字迹。不過如此作爲,我既可能被抓住,又可能被段寶姬察覺詩稿被偷。她會提前提防。”
就在這時,姚芳的聲音道:“胡科官,末将請快馬回昆明,讓漢王調兵增援!”
胡濙打量着段夫人,又看姚芳抱拳立在那裏。姚芳的主張,便是錦衣衛那邊的選擇!胡濙考慮了一陣、終于點頭道:“即刻啓程。”
姚芳道:“末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