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開口道:“當年姚逢吉離家時,姚姬還小;但你有個哥哥,應該認得你爹。你的哥哥現在雲南嗎?”
姚姬聞聲轉頭過來。朱高煦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點了一下頭。
她稍作猶豫,輕聲道:“我哥哥也在雲南。”
朱高煦聽罷,馬上就暗自松了一口氣……他平素很在乎比格,看來是有用的;現在姚姬便能相信他這個人了,相信他不會幹出那種太卑鄙的事。比如随便找個人假裝姚逢吉,騙她供認出她哥是誰。
“那你現在去把你哥找過來,以便确認姚逢吉的身份,何如?”朱高煦随即好言問道。
這時姚姬已稍稍冷靜下來,看着朱高煦道:“王爺是怎麽認出我爹的?”
朱高煦比劃了個手勢,淡然道:“系帶子的手法。”
姚姬愣了一下,轉頭又看馬鵬。馬鵬道:“姚芳和你,這些年還好麽?”
姚姬不答,沉默片刻後她便道:“我去一趟報恩寺街,先把我哥找來。”
朱高煦馬上回應道:“我叫王貴送你去。”
姚姬離開酒樓後,馬鵬顯得十分沉默。他把手指插|進鬓發裏,用力地揉搓着腦袋,埋着頭坐在一根木條凳上一言不發。
朱高煦也沒說什麽話,他一邊揣測着父女倆的心情,一邊盤算着這件事的幹系。
等了很久,姚姬兄妹終于回來了。
一個濃眉大眼的後生站在廂房門口,目光停留在馬鵬的身上,瞪眼道:“爹?!”
馬鵬從條凳上站了起來,打量着後生:“你就是姚芳?”
廂房裏擺着一張方木桌、四根條凳,本來這裏就是酒樓。朱高煦坐在最裏面的條凳上,他沒出聲,隻是仔細地觀察着他們的反應……或因小孩長大後變化比較大,所以馬鵬不太能确認兩個子女的長相;而姚芳卻認得馬鵬。不過這已經足夠了。
姚姬道:“哥,他真是我們的父親?”
姚芳依舊瞪着馬鵬,他站在門口、頭也不回地點了點頭,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
姚姬顫聲問道:“爹,您當初爲何要抛棄我們?!”
“唉!”馬鵬再次歎了一口氣。
朱高煦終于開口說話了:“這邊有凳子,過來坐下說。那麽多年的事了,一兩句話可能說不清楚。”
……姚家三口人坐到一起,相互把往事說了一遍,多年以前的真相已漸漸清晰起來。朱高煦一直在旁聽着。
道衍出家前是姚逢吉的同族長輩,算是叔父;本來大家都是姚家人,并無多少恩怨。
但後來身爲錦衣衛百戶的姚逢吉,發現了道衍的密事。道衍爲了不被告發,遂先發制人,設了圈套誣陷姚逢吉勾結海賊。
當年的姚逢吉完全不是道衍對手,在那場陰謀中一敗塗地,獲大罪後,被迫抛妻棄子逃走;他的妻子因此上吊自盡。
道衍終究也姓姚,對自家人多少有點情面,便對兩個不知事的孩兒手下留了情、并托人撫養了他們。後來道衍借撫養之恩,得到了兄妹倆的忠心,幹脆利用他們爲之賣命。
道衍以爲姚逢吉的事已經過去了,“靖難之役”後進京,他又把當年姚逢吉的定罪卷宗撕掉,便以爲真相将永遠塵封在過去,再也不爲人知……
“我要進京殺了姚廣孝,爲冤死的親娘報仇!”姚芳眼睛血紅,咬着牙的聲音充滿了恨意。
朱高煦立刻勸道:“姚百戶勿急。”
姚芳一拳打在方桌上,含着淚、忽然仰頭笑了一聲,冷笑道:“我竟給殺母仇人當狗,被騙了那麽多年!不手刃仇人,我還是人嗎?!”
朱高煦觀察着他的反應,又道:“道衍現在是我父皇最心腹的謀臣,姚百戶能不能刺殺成功,還不好說;就算突然襲擊成了,你也别想跑。”
“一命抵一命!”姚芳站了起來。
“馬鵬”的聲音道:“你們兄妹命苦,讓爲父去辦這件事。”
朱高煦忽然“砰”地一掌拍在放桌上,三人都側目看着他。朱高煦沉聲道:“遇事如此莽撞,乃大丈夫所爲嗎?當年你們家就是沒鬥過姚廣孝,下場如何?”
姚家父子的情緒總算稍稍緩解,一起沉默了下來。
“世間之公道,不在黑白對錯、而在強弱成敗。”朱高煦呼出一口氣、語氣也溫和了一些,他沉聲道,“沒有實力的憤怒,毫無意義。”
姚姬的聲音道:“父兄稍安勿躁,請聽聽漢王殿下的話。我在王爺身邊時間不短了,相信王爺的見識本事。”
朱高煦回顧左右二人,說道:“姚廣孝快七十歲了,無家室無兒女,就算殺了他又怎樣?你們該是罪人還是罪人,他該名垂青史還會流芳百世。這樣做有多大意思?”
姚芳紅着眼睛看着朱高煦道:“殿下以爲,我該怎麽做?”
朱高煦道:“隻有仇恨無法讓你成事。何況年近古稀的仇人,他最在意的不是性命;道衍就算被刺|殺了,他仍然沒有敗!隻有摧毀他最珍惜在意的東西,徹底讓他嘗到失敗的滋味,才足夠報複你們家這麽多年的冤屈血仇。姚百戶覺得何如?”
姚芳默默地點了點頭。
“很好。”朱高煦道,“姚百戶在道衍手下做奸諜,理應明白,道衍要對付我;不然,他就不會派你這個心腹奸諜到雲南來盯着我了。隻要你們能投到我門下,就會對姚廣孝有非常大的威脅,遲早有機會報仇!”
他神色一凜,堅定地說道:“我是皇帝嫡子,錢糧、權力、兵馬應有盡有,實力雄厚。隻有我朱高煦,才有能力爲你們報仇;隻有我,才能給你們前程!”
朱高煦漸漸恢複了鎮定,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何況姚姬是我身邊親近的人,将來我會給她名分。爾等追随我麾下,再有一些功勞,以後能被虧待嗎?”
父子二人相互對視了一眼,剛被朱高煦授命、暫領越州衛指揮使的馬鵬,望着姚芳微微點了點頭。倆人便陸續站了起來,一齊單膝跪地,抱拳道:“若漢王殿下不棄,末将父子願效犬馬之勞!”
朱高煦的嘴角不禁露出一絲隐隐的微笑,上前親手扶起他們:“好說,好說。”
就在這時朱高煦留意到,姚姬正默默地坐在一邊,她面無表情,一臉茫然冷清。
姚芳站了起來,抱拳道:“王爺,末将有兩份見面禮,還望王爺笑納。”
“哦?”朱高煦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姚芳道:“一份是一個人,他替平安往漢王府體仁門送過信,末将這就去砍了腦袋奉上……”
朱高煦聽罷先是恍然,接着有點驚訝地豎起大拇指:“這樣的人也能被你找到,佩服佩服。”
姚芳接着道:“另一份是漢王府的奸諜名單。”
朱高煦迫不及待地問道:“都有誰?”
姚芳道:“長史李默,護衛總旗陳剛,軍馀枚青。”
朱高煦一時沒忍住,“哈”地笑了一聲,說道:“道衍已經快嘗到失敗的滋味了。”
……
朱高煦回到王府,又單獨見了姚逢吉一面,授命他在越州東山找個地方藏個人(平安);因爲朱高煦覺得平安留在昆明城太危險,非長久之道。
姚逢吉答應下來,說他的地盤上有家獵物在密林裏,剛搬走了;可以叫藏身的人裝作是獵戶,平素也不用與人往來。
回到後宮,朱高煦又去見了姚姬一面。
她有些落寞地坐在窗前,也不來行禮,隻是在那裏發呆。
朱高煦自己找了一條凳子,坐在窗前。他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那邊隻有一顆不起眼的桃樹,實在沒有什麽好看的。
姚姬的聲音道:“總算找到了父親,可不知怎麽了,而今和我以前想的不太一樣……不過我很感激王爺,多謝了。”
朱高煦默默地聽着。
過了一會兒,她又喃喃道:“原以爲找到了父親,一切都會改變;我會有一個用心待我的親人,什麽都會替我着想……可父兄似乎對我并不上心啊。”
朱高煦這時才道:“你也不能太怪罪他們。親情不止是血緣關系,你從小就沒和家人在一塊兒,忽然見面難免生疏。”
姚姬終于把目光從那刻莫名的桃樹上挪開了,轉頭看着朱高煦道:“王爺,您費了那麽多力才找到我爹。我現在卻說這些失落的話,實在對不住您。”
“沒有。你不必這麽想。”朱高煦搖了一下頭,“說實話,我找姚逢吉有自己的考慮;而且你那麽想找到令尊,我也很想幫你找到、想看你高興。”
“王爺……”姚姬忽然瞪大了眼睛,目光在朱高煦臉上徘徊。
朱高煦沉吟道:“咱們往往會對什麽事都期待太高。姚姬何不換一種想法?如今你已有了一個做武将的父親,至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身份不明了。這總歸是一件好事。”
姚姬聽罷,眼睛裏漸漸露出了一些難解的笑意,她卻沒說什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