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靠着一輛馬車,坐在馬車前邊、手裏拿着鞭子的後生,正是姚芳。姚芳穿着一身灰布短衣,頭上戴着一頂草帽。
從這邊看過去,正好能看見斜對面的縣衙照壁,連照壁上猛獸吞日的雕畫也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這時,姚芳便看見身穿繡獅團領服的沐晟走出了縣衙。沐晟忽然扶住牆,“嘔……”地一聲趴在牆邊吐了!沐晟旁邊的幾個人趕緊上前扶住,有人遞了塊手帕過去。
隐隐傳來了說話聲,沐晟道:“你們能确認裏面的死人,真是楊勇的屍|體?”
有幾個人在說話,其中一個聲音道:“屍首雖已發|脹,可錯不了,必定是楊勇!”
這時姚芳這邊的馬車,似乎被縣衙門口站的人注意到了。姚芳不動聲色地甩了一下馬鞭,急忙趕着馬車離開此地。
不久前姚芳得到了有關平安行蹤的供詞,所以他現在很懷疑,沐晟窩|藏平安之事、恐怕是被漢王嫁禍的!
姚芳眼下便在思慮:要帶着證人回京師,實在是太遠了。過一段時間若還沒有進展,是不是幹脆把抓獲的證人交給胡濙、然後讓胡濙再查查?
畢竟漢王才是他的叔公姚廣孝要對付的人,當初姚芳去守盛庸家時、已經明白了這一點。如果胡濙能查實平安與漢王府有關,此事對漢王肯定不利!
……
越州東山,山上白煙籠罩,“砰砰砰……”的火铳聲絡繹不絕,好像過年時放的鞭炮。
山下無數披堅執銳的明軍,正沿着路面列陣,遠近旌旗密布刀槍如林。
朱高煦身披紮甲坐在一匹棕馬上,擡頭看着山坡。上面的寨子裏燃着大火,火光和濃煙彌天,慘叫哭喊的聲音也隐隐可聞。
他沒有親自上去,此時也沒說話,一種罪惡感正在他的心頭揮散不去。他心裏非常明白:這個寨子的土人,極有可能是無辜的!
也許達到目的才最重要,但他親眼看到自己幹的事時,仍然有點無法釋懷。
不多時,一群亂哄哄的人出現在了山路上,連滾帶爬的人們哭喊嘈雜不已。旁邊的韋達轉頭過來,用詢問的目光看着朱高煦。朱高煦側目微微點了點頭。
韋達立刻抖了一下缰繩,向西邊拍馬過去了。列陣在山下大路邊的一股步兵很快調轉了方向,等韋達揮手下令,衆軍便向山邊的路口列隊跑步行進。
遠處被亂兵追逐下山的土人前無去路,很快被擠到韋達部陣前,他們馬上遭到了三排火铳密集的齊|射。火光閃爍白煙彌漫之處,一股騎兵橫沖而去,弦聲“啪啪啪……”作響,山下一片混亂。
煙霧沉沉中,一些人馬從東山那邊走了過來。
前面的劉泰單膝跪地,抱拳道:“禀漢王殿下,大松寨叛賊拒不投降,下官等得官軍之助,已率軍攻滅此寨、以警示諸部!”
“照劉把事的名單,附近還有小松寨?”朱高煦問道。
劉泰答道:“回殿下,正是。”
朱高煦擡頭看了一番天色,說道:“天快黑了,明日再去小松寨。”他回頭又道,“傳令全軍,擇地紮營。”
王斌的聲音道:“得令!”
等将士們挖了壕溝建好軍營,光線便漸漸黯淡了。軍營就在越州東山腳下,此時東面黑漆漆一團、天空被大山擋住了大片。白天的硝煙味和血腥味、籠罩在霧氣中,到旁晚時分也未完全散盡。
朱高煦與諸将在中軍大帳,請了劉泰等幾個人一起吃了晚飯。
山裏晝夜溫差大,朱高煦送劉泰等人走出帳篷時,風一吹,已感覺到了陣陣涼意。親衛百戶趙平将一件紅色的鬥篷披到朱高煦的身上,朱高煦擺了擺手,自己伸手去系領口的布繩。
“王爺這種系法似乎很罕見。”忽然一個聲音道。
朱高煦循聲看去,說話的人是劉把事的義弟馬鵬,倆人頓時面面相觑。朱高煦問道:“馬好漢識得此法?”
馬鵬愣了一下,點頭道:“是。”
朱高煦系繩子的手法,是從姚姬那兒學來的。當初他學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學會,手法确實比較奇特。他想到這裏,便屏退左右,叫馬鵬跟着他返回帳篷裏。
馬鵬站在大帳中間,也是一臉驚訝疑惑,他抱拳道:“敢問王爺,您這系繩之法,乃何人所教?”
朱高煦沉吟了許久,上下打量了馬鵬一番,突然反問道:“馬好漢改了姓名,原來叫姚逢吉?”
馬鵬神色一變,怔在了原地,一時沒吭出聲。
朱高煦見狀,好言道:“剛才我系鬥篷的手法,學自一個名叫姚姬的姑娘。她現在漢王府,是我身邊的人,所以才教了我。”
馬鵬臉上陰晴不定,太陽穴旁邊的青筋鼓了起來。
朱高煦又道:“姚姬的父親當年獲罪逃走,母親隻好在家中上吊自盡,而今隻剩兄妹二人。她的父親名叫姚逢吉,馬好漢便是姚逢吉麽?”
馬鵬忽然蹲了下去,雙臂保住了腦袋。他渾身繃着,握緊了拳頭,埋頭發出了幾聲不知是笑還是哭的聲音。
“我對不起他們……”
等馬鵬擡起頭來時,他的臉已漲|紅,噙滿淚水的眼睛也是紅的,“我不是怕死!當年那冤案,我不服,不能如此死得不明不白!”
朱高煦觀察着他的反應,馬上沉聲道:“既然姚将軍遇到了本王,本王給你翻案。”
“啊?”馬鵬瞪着眼睛。
朱高煦正色道:“看在姚姬的情分上,我也要幫姚将軍。你真被冤枉了?”
馬鵬眼睛裏已布滿血絲,咬着牙道:“天大的冤案,姚廣孝害得我家破人亡!”
朱高煦聽到這裏,馬上親自拿了一條凳子過來,說道:“姚将軍勿急,你坐下來慢慢說。”
馬鵬道了謝,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怔怔道,“當年末将乃錦衣衛百戶。洪武十七年,末将發現了同族叔父姚廣孝的密事,他在京師安插眼線奸諜、有不軌之舉……”
朱高煦沒說話打斷馬鵬,隻是點了點頭,他心道:姚廣孝于洪武十五年投靠燕王府,颠|覆朝廷的抱負早就有了,彼時有所舉動是可能的。
馬鵬的聲音繼續道:“末将食君之祿、不敢不忠,正要收集憑據、告發姚廣孝,不料他先發制人,教|唆官員誣告我與海賊陳祖義私通!末将得知錦衣衛已派人來抓,情知有口莫辯,隻得含冤逃走,以圖留得性命今後報仇。”
這時朱高煦開口道:“姚将軍既然是錦衣衛的人,一般官員怎能誣告得了錦衣衛武将?”
馬鵬歎息道:“末将與陳祖義确實有舊,皆因先父曾對他有恩。不過陳祖義逃到海上之後,末将與他各爲其主,便再也沒有來往了;姚廣孝誣告末将私|通海賊,實是冤枉好人……可姚廣孝能證實咱們家與陳祖義有舊,那便再也說不清楚了!”
朱高煦聽罷點頭道:“我相信姚将軍之言。”
他對姚逢吉是不是冤枉的,其實并不在乎;他隻要能相信、姚逢吉和姚廣孝有仇就行!
朱高煦又想起那本杜二郎偷出來的卷宗,中間那些給姚逢吉定罪的内容被撕掉了。恐怕那個對北鎮撫司卷宗動手腳的人,确實是想掩蓋一些東西。
馬鵬道:“末将不敢欺瞞王爺,方才所言,絕無半句虛言!”
朱高煦又道:“姚将軍的妻子自盡,也得算到姚廣孝頭上罷?”
馬鵬一臉憤怒:“若非姚廣孝誣告,末将怎會獲罪,以至妻子被逼自盡、家破人亡!”
朱高煦聽罷問道:“前幾日我與姚将軍說過話,你說的那些經曆、哪些是真的?”
“彼時末将确未與陳祖義來往、無處找他,更不願坐實了私|通海賊的罪名,因此末将不想逃亡海上,便一路往西走。”馬鵬作回憶狀,“末将從貴州逃到雲南後,在越州遇見了劉泰,先是在他手下幹些髒活……”
他歎了一口氣,“越州這邊的夷族諸部經常械鬥,末将受劉泰差遣,爲沙氏頭人賣了幾次命;末将本是武夫,因勇猛善戰頗得沙氏賞識……後來末将又娶妻安家,娶的就是沙氏頭人的女兒。”
朱高煦不動聲色道,“如此看來,咱們這幾天攻滅的大松寨諸地,便是與劉泰等有仇的人了?”
馬鵬面露尴尬,稍作猶豫點頭道:“不瞞王爺,正是如此。劉泰等漢人投靠的是夷族人龍海家,有一些寨子是他們沾親帶故的人,也有一些不服的,以前夷族諸部就沒少内鬥。此番王爺大軍前來,劉泰便想趁此機會、滅掉越州土人裏不服的部族。”
朱高煦在帳篷裏踱了幾步,說道:“過幾天越州的事辦完了,我仍決定讓夷族人祿甯做越州土司首領,叫劉泰等人輔佐祿甯先管着土人。姚将軍與我回雲南府城一趟,見見你的兒子、女兒何如?”
馬鵬神情複雜,目光從朱高煦系在領子上的布繩拂過,終于點了頭。
……
……
(這幾天有點事在外面跑,不是故意要斷更呀,對不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