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薇正在宮室中做着瑣事,她的裙袂在橙色的餘晖中穿梭,絲綢料子頗有光澤,仿佛把所有光線都聚集在了衣裙上。
她不見客時,一般都穿着尋常的衣裳,不會穿王妃的禮服或常服。因爲禮制規定的衣裳,從款式顔色到花紋都很刻闆,穿什麽隻與身份等級有關。所以尋常起居的打扮最能看出貴婦們的喜好。
郭薇外面披着淺紫色的絲綢褙子,長及膝部,下裳是簡單的六褶長裙。她今年畢竟才十五歲,選一些顔色淺嫩的衣服倒也适合她。那衣裙上也沒有花紋、衣邊才有刺繡,看起來簡單雅緻。
她的身份按理也不用做事的,所以穿着長衣。飄逸而淡雅的長衣裙、潔白的裏襯領子,更襯得她稚嫩玉白的肌膚十分白淨,讓人見之心生好感。
她額前的遮眉勒也多了幾分俏麗,很适合她清秀的小臉。小臉上的大眼睛和臉頰以下的嬌小,讓她看起來嬌美而清純。
郭薇親手沏好了茶,放在了朱高煦旁邊的幾案上。見他一副出神的樣子,郭薇便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朱高煦卻擡起頭來道:“謝了。”
“王爺那麽客氣作甚?”郭薇輕聲道。
朱高煦溫和地說道:“無須你做的事,你卻在做。薇兒,若是這陣子心情不好,不用強撐着讨好我。”
郭薇愣了一下,她明白王爺的意思:有關她姐姐的事,讓她心情不好。
王貴進京給皇後送藥材時,捎去了郭薇寫給父母、姐姐的信;王貴回來後,帶來了她姐姐小産的震驚消息!
她姐姐懷孕後,有一次賞牡丹,被一群蜜蜂纏繞、失足掉進了水池裏,然後小産了!她姐姐本人無性命之危,但禦醫說可能會影響太子次妃今後生養。
郭薇好幾天都心神不甯,擔憂懼怕着各種事……據說那天太子、太子妃張氏、太子次妃郭嫣都去賞花了,爲何蜜蜂隻蟄郭嫣?不過皇宮已有了定論,一切隻是意外。
姐姐心裏該有多傷痛?
……起初朱高煦是安慰過郭薇的。但最近兩天郭薇發現、朱高煦也心事重重的樣子,她便有意克制了自己的傷心,免得給他添亂。
越是這種時候,郭薇越不能讓王爺厭煩自己。
爹娘的話一遍遍地在她耳邊響起:全家的指靠都在你們身上了!
而現在姐姐那樣,郭薇覺得一切隻能指望自己了,她不能再出甚麽差錯……郭薇甚至擔心母親說的話會成真:不能誕下皇孫,會被休掉!
朱高煦也許不會那麽做,但父皇母後會那麽下旨罷?
郭薇一邊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朱高煦,一邊觀察着他。他坐在椅子上,有時好像入定了一般,任憑夕陽陽光從敞開的窗戶曬在他身上,依舊一動不動,明明袍服上都是陽光,他卻好像藏在了光的陰影裏;有時朱高煦的手掌在額頭上反複摩挲,卻似乎渾然不知。
王爺心裏肯定有什麽要緊的事!
她終于輕聲開口問道:“王爺是不是也遇到了難事?”
“啊?”朱高煦再次擡起頭看着郭薇,片刻後他又若無其事地說道,“薇兒不用擔心,我會處置好。”
郭薇柔聲道:“王爺也不要太擔心啦。在妾身心裏,沒人比王爺厲害。”
朱高煦聽罷,目光在郭薇臉上徘徊片刻,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就算别人把你當工具,薇兒何必如此對待自己?”
郭薇怔怔地看着朱高煦:“工具?”
朱高煦點點頭:“你不懂,我懂……這世上沒有救世主,也沒人見過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聖母,人人都要靠自己。”他接着又加重語氣道,“包括你爹娘。”
郭薇頓時覺得、自己好像被脫光了一樣,她的那點小心思被王爺一眼就看穿了……她自己也很難過,卻陪着好臉侍候着王爺,确實是另有所圖。
她的聲音有點顫抖起來,脫口道:“王爺就是我的救世主。”
朱高煦歎了一口氣,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說道:“薇兒記住我的話,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護着你。”
郭薇的貝齒輕咬着朱唇,看着他點了一下頭。
朱高煦又沉吟道:“其實我的事,無非是等待結果而已。我之所以擔心,是不敢把對手想得太蠢。”
……
胡濙的密奏,已加急送達京師。皇帝再次召見心腹大臣,讓幾個人也對此事知情。
袁珙從皇城出來,立刻就趕往太平門外的玄奘寺。
見到道衍時,道衍也剛從皇城回來,正脫下身上的官府烏紗帽。袁珙愁眉苦臉道:“道衍大師,這事兒要糟了!原本隻有漢王敢收留平安,不想沐晟如此膽大妄爲!”
道衍把官服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張草席上,又穿上了僧袍,花白的眉毛皺在一起,卻一句話都沒說。
袁珙動作慌亂,情緒有點緊張,“前陣子下官聽說平安去了雲南,已認定是漢王所爲。
因此大理寺少卿呂震把建文舊臣齊泰、瞿能、盛庸的事重提時,下官就沒阻止,以爲可以讓漢王吃不完兜着走!解缙幹脆火上澆油,下官也沒覺得有何不妥……”
他愁眉苦思了片刻,繼續道,“下官以爲,就算坐實不了此事,至少道理沒甚麽錯。哪想事兒始料未及!這麽快沐晟就露了馬腳,真憑實據擺到了禦案上!”
道衍的三角眼裏的透亮的目光,留在袁珙臉上:“真憑實據?”
“長興侯第四子耿琦全家都在雲南,比漢王更早離京;況耿家與沐家是姻親,不是沐府庇護還有誰?”袁珙侃侃而道,“沐府既然能庇護耿家,就能庇護其他建文餘孽。而親眼看到平安進出沐府的人,又是耿琦之子耿浩!這不能坐實沐晟私藏平安麽……道衍大師之意,耿浩并沒有看見,隻是假供栽贓沐晟?”
道衍搖搖頭,皺眉沉吟道:“中觀所見,亦有亦無,非有非無。”
袁珙困惑道:“何解?”
道衍看着他說道:“眼睛看到的東西,不一定是實相,或隻是幻相。”
“啊?”袁珙愈發困惑了。
道衍歎息道:“袁先生會相人,但不太懂禅。”
袁珙道:“聖上也不對禅不感興趣。上次驸馬王甯勸聖上信佛,叫聖上十分不悅。”他愣了一下,又問,“那怎麽才能看見實相?”
道衍走上來,手指戳了一下袁珙的胸口,“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就在這時,木床“咔咔”輕響了兩聲,一陣風灌了進來,灰布簾子輕輕飄蕩了起來。袁珙馬上轉頭看着緊閉的木窗,眼睛瞪圓盯着那裏。
道衍的聲音道:“袁先生,恰逢有風而已。你閉上眼睛,别被那陣風亂了心。”
袁珙隻得微微閉上了眼睛。虛無的黑暗之中又傳來道衍的聲音:“問問自己的本心,相信耿浩所見之事嗎?”
過了一會兒,袁珙道:“不太相信。”
“好了。”道衍的聲音道。
袁珙睜開眼睛,在木闆地上踱步了一會兒。他恍然道:“我明白了!有沒有這種可能,耿浩看到的一切,都是漢王設計安排,故意利用了耿浩?”
道衍不置可否。
袁珙急忙道:“下官得趕緊提醒聖上,勿要相信胡濙的密奏!”
“然後呢?”道衍問道。
袁珙道:“然後……聖上就不認爲呂震、解缙冤枉了漢王。”
道衍搖頭道:“非也。然後聖上會認爲,不僅朝臣投靠了太子,連舊燕王府謀士也是太子的人了。”
“啊?!”袁珙站在那裏。
道衍長歎了一口氣,早已将僧袍穿整齊,便走到蒲團上盤腿坐了下去,然後伸手摸到了木魚和木柄。他拿起木柄擡頭道:“袁先生還有甚麽可說的麽?”
“這……”袁珙道,“就這麽算了?”
“笃!”道衍敲了一下,仿佛在試聲,頭也不擡地說道,“今後袁先生若無要緊急事,還是少到玄奘寺來走動。”
袁珙好像剛吃下了什麽污物,漲紅了臉道:“不過是胡濙的一份密奏,且所言可能是假的,咱們就這麽認輸麽?
漢王隻不過用了一點陰謀詭計,本身并不幹淨,如此便宜了他?太子什麽也沒做、什麽錯也沒有,卻反而要被聖上猜忌?聖上乃聖明之君,做臣子的理應仗義執言,讓聖上看清真相……”
道衍卻道:“袁先生不是佛門中人。”
一句話就把袁珙噎住了,他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道衍的意思是接着之前那句話……叫他别再經常到寺廟來,理由就這麽簡單。
“你們太急了,做什麽事,都要看緣分,緣分未到,急也急不來。”道衍又開口道,接着不動聲色地吐出兩個字,“姚芳。”
袁珙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輕歎一口氣作揖道:“下官告辭。”
“慶元,送客。”道衍提高聲音喊了一聲。
不多一會兒,一個和尚便掀開了儉樸的木門,作單手禮拜道:“袁先生,您請。”
袁珙隻得走出了木門,身後随即傳來“笃笃笃……”敲木魚的聲音。
……
……
(抱歉啊,昨天一整天沒更新。昨日西風有事纏身,對不起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