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得到召見,收拾打扮一番、穿了一身紅色烏紗團龍服,便進宮觐見皇帝。
一路從右安門進皇城,在宦官的帶引下,朱高煦進了乾清門,然後走過一條斜廊,來到了東暖閣。這時他才漸漸發現,今天來面聖的皇子隻有他一個。
走過隔扇,果然見裏面除了父皇和兩個宦官,再無别人。
“兒臣叩見父皇,父皇萬壽無疆!”朱高煦行禮道。
“免禮,高煦起來。”穿着藍色五爪龍袍的皇帝,口氣十分和藹。
朱高煦說了一句“謝父皇”,然後爬了起來。
皇帝道:“凳子上坐,俺們父子說說話兒。”
朱高煦又道謝,然後小心地在旁邊坐下來。不一會兒兩個宦官也出隔扇去了,朱高煦微微側目看了一眼,這不大的屋子裏就剩下他們父子二人。
皇帝沉吟片刻,開口道:“年初你四舅的喪事,高煦去了罷?”
朱高煦回想了片刻,點頭道:“回父皇,兒臣去了的。兒臣到靈堂吊喪行禮之後就走了,沒吃飯。”
皇帝放低了聲音,沉聲道:“可有一個該去吊喪的人沒去,他是徐增壽的妻弟、西平侯沐晟!俺親眼看過徐增壽家的禮簿,沐晟不僅未親自進京吊喪,全家一個人都沒去,連禮也沒送。”
朱高煦聽到這裏,愣了好一會兒才附和道:“兒臣也覺得沐晟真是不應該,不管怎樣,他姐姐既然嫁給了四舅,大家都是親戚。”
“嗯……”皇帝道,“‘靖難之役’時,徐增壽曾多次向俺密告建文軍軍情,也因此被俺那皇侄所殺。沐晟必是心向建文朝、責怪徐增壽,才做得如此過分!”
朱高煦用試探的口氣道:“建文已敗,沐晟爲何不審時度勢效忠父皇?或因‘靖難之役’時,沐晟幾番調雲南兵與父皇爲敵,于是他心中懼怕?”
“俺現在不能斷定是何緣故。”皇帝皺眉道,“戶部給事中胡濙密告予俺,長興侯的子孫因懼怕跑到雲南去了,可俺并沒說要治他們的罪,他們跑啥?胡濙正進一步核實,或許更多的舊臣、罪臣家眷也去了雲南,那地方還真是藏污納垢之地!”
他看了朱高煦一眼,又低聲道:“從溥洽那裏得到的蛛絲馬迹,建文本人也可能在雲南!”
“啊!”朱高煦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父子二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但皇帝的話顯然還沒說話。朱高煦不吭聲時,琢磨着父皇此時想說的話、或許有點難以啓齒?
畢竟以前父皇承諾、要讓高煦做皇儲,也是在父子單獨交談之時;此時此刻,情形有某種相似之處。
良久後,朱棣總算開口了:“俺已恢複了你十七叔的岷王王位,讓他回到雲南去了。不過岷王畢竟不是咱們家裏的人,很多事兒俺不好與他說。岷王與沐晟舊怨很深,卻不全是好事,他一門心思就顧着報仇了,反而忽視大事,不管是非黑白,将局面搞得像一鍋粥……”
高煦隻顧點頭,沒有吭聲。
其實剛才提到徐增壽的喪事、說沐晟沒去,高煦已經猜到了點什麽。現在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用腳趾頭也能想到父皇是啥意思了!
饒是高煦早已對太子之位不抱希望,但明白自己的封地是雲南時,他心裏還是有點惱怒、失望!
高煦早就知道,什麽承諾不能當真。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雲南在後世是個風景很好的地方,昆明更是四季如春的春城;但在大明朝就沒那麽好了,中原文明進入雲南才二十年,開發不夠,漢|人人口也不多,去的道路又遠又難走,顯然不是什麽好地方。
……朱棣頓了頓,終于把話說了出來:“俺想讓高煦去雲南做王,看着沐晟究竟是啥意思,若能找到建文的下落更好。高煦是俺親近之人,這種事隻有交給你,俺才放心。”
高煦良久沒吭聲,臉漲|得有點紅。
他擡頭看父皇時,見父皇一臉誠懇的表情,完全是面不改色!當皇帝的人,當面食言、假裝忘記了,做得還自然而然,果然臉皮是很厚的。
“你母後說,太子讓你大哥做更好,不然高熾無法自處。”朱棣語重心長地說道,“高煦怨俺?”
高煦搖頭毫不猶豫地說道:“兒臣真不想當太子。不過……”
此時此刻,他的腦子裏想了很多,大多想法很淩亂,其中有對父皇心态的一些揣摩……
大明天下十幾個省級地區,數不清的城,爲何非得是雲南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可能父皇口頭上的理由,并不完全是假的,那也算考慮之一;但高煦認爲遠遠不止這些理由。
父皇這樣的成功人士,正因無數次英明正确的決策,才能成功。所以在反複驗證了自己的決策結果後,父皇應該非常自信。自信、大權在握的人,堅信自己的判斷,想要掌控一切!包括掌控住幾個兒子,讓他們都聽話。
高煦已經表現得很聽話了,可是人往往不自覺地得寸進尺!否則,如果高煦不那麽聽話,父皇還不是得盡量忍着?而現在,父皇下令他去雲南,是想進一步試探他、究竟聽話到甚麽地步?
連高煦也不反抗朱棣的意志,會讓朱棣掌控全局的欲|望更滿足吧,會讓他非常受用吧?
……高煦覺得,适當地表現自己的不滿、真實的情緒,是有好處的。不然太隐忍了,父皇可能會猜忌他憋着怨恨。
于是高煦便道:“不過……爲何我要去雲南那地方?蘇州、揚州、杭州不是也可以嗎!”
朱棣聽到那幾個地名,似乎翻了一下白眼,口上卻好言道:“高煦要爲俺分憂,你先去雲南,等事兒辦好了,俺一道聖旨不就給你換地方了?”
“父皇所言當真?”高煦問道。
“當真!俺乃天子,說話還能兒戲?”朱棣一本正經道。他言下之意,對以前的承諾絕口不認賬、當作兒戲,是因爲那時他還不是天子?
高煦悶悶不樂地沒吭聲。
朱棣見狀,便道:“高煦可以過一段時間再離京,俺叫人把雲南的王府給你修得又大又好,在京師再找個地方修一座王府,等你回京的時候住。”
“謝父皇恩。”高煦依舊悶悶的。但他從不讓父皇感覺到、皇帝的意志被反抗了。
朱棣接着說道:“一會兒高煦去見見你母後。你成婚之後,你母後就念叨着高燧的婚事了,相中了徐章的女兒,你估計還來得及看你三弟成婚。
還有你們三妹、四妹都要嫁給宋晟的兒子,這是俺決定的。”
高煦拜道:“兒臣領旨。”
朱棣打量了高煦一會兒,便道:“你母後在坤甯宮。出東暖閣,叫鄭和帶你去。”
高煦起身拜道:“兒臣告退。”
“去罷。”朱棣輕輕點頭,目送高煦走過隔扇。
走出東暖閣,朱高煦偏着頭看了一眼廊蕪上面灰蒙蒙的天空。今天雨倒是沒下了,可老不見太陽。
說是要升親王,他顯然沒有一點愉快的感覺。
但有多不高興,還真沒有。就算是雲南邊陲,他還是親王、在當地地位超然的存在,能有多差?
最多算是有點失望罷,沒想到封到了最差的地方之一。正所謂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原來高煦以爲父皇沒給他太子位、他又那麽聽說,父皇會有點補償心理。
顯然是想多了。
“這天兒還得下雨。”鄭和的聲音忽然道。
朱高煦轉頭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好像是哩,全是雲。”
鄭和又抱拳道:“奴婢提前恭賀王爺受封爲漢王。”
“漢王?”朱高煦脫口說了一句,又看了鄭和一眼,頓時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封地、封号,不是今天才決定的,鄭和已經提前知道了。
朱高煦露出一絲笑容:“好說。我從郡王做了親王,感覺還行,就是封地遠了點。以後想進京看父皇母後、京師的親朋好友,便沒那麽方便了。”
鄭和道:“等到皇爺、皇後娘娘太念想王爺的時候,或許會改封近一點哩。”
“希望如此。”朱高煦道,“我确實不太喜歡雲南那地方、眼下的雲南。”
乾清宮矗立在寬闊、空無一物的磚地上,二人便從乾清宮一側往北走,到了坤甯宮的台基下。這時朱高煦看見妙錦站在石階上。
“未想小姨娘還在宮裏。”高煦招呼道。
“高陽王。”妙錦先款款執禮,接着說道,“皇後身子弱,我留在宮裏一段時間,爲皇後調養。”
因有鄭和在側,朱高煦不便多說,隻道,“我要去雲南了,父王要給我的封地在那邊。”
妙錦的睫毛微微顫抖着,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問道,“何時走?”
朱高煦道:“不知道,或許還能呆兩三個月。父皇叫我等三弟成婚後再走。”
“哦。”妙錦應了一聲,便不吭聲了。在别人眼裏,她似乎不太關心、所以問得少,但她的眼睛裏卻深藏着憂傷。
人有時不想說話,卻并非因爲沒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