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朱高煦那享受食物的模樣,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享盡富貴的王爺。但他仍然在熱鬧的樓閣上、在眼花缭亂的京師市井中,感受着這最純粹直接的片刻歡愉與滿足。
人在世上會承受太多責任、苦楚、無奈,最有意思的過程,不就是這樣、時不時地得到些許的滿足麽?
飯飽酒足之後,朱高煦等三人走出了富樂院,到馬車上等待了一會兒,王貴便回來了。
朱高煦挑開車簾,讓王貴附耳過來,悄悄地耳語了一通。朱高煦轉頭看了一眼杜家二郎,目光又從他的親姐杜千蕊臉上掃過,徑直說道:“去玉器鋪。”
“是。”王貴抱拳應聲罷,走到前面去趕車。
一行人先到玉器鋪裏,朱高煦又吩咐王貴去辦兩件事,剩下的三人在鋪子上閑聊等着。朱高煦暫時沒有把杜二郎帶回王府的意思。
等王貴重新回到玉器鋪時,朱高煦看着杜二郎,問道:“你可願意追随于我?”
杜二郎毫不猶豫道:“謝王爺賞小的個差事。”
“甚好。”朱高煦點頭道,“現在就讓你去辦件事,若是機靈辦得好,我再給你一個大有前途的差事。”
“多謝王爺!”杜二郎喜道。
朱高煦轉頭看了王貴一眼,下巴輕輕一揚。王貴便出去了。
不多一會兒,一個長得還算白淨的少|婦跟着王貴走進來,正是那個在山東濟南城家破人亡、被朱高煦順手帶回府的陳氏。
書房裏一共五個人了,朱高煦回顧左右,說道:“咱們今日排練兩場‘話劇’,便是唱戲的一種。”
杜二郎欲言又止,等朱高煦轉頭看他,他便道:“小的不會唱戲啊!”
朱高煦微笑着搖頭道:“碰瓷也是在唱戲,像那樣唱就夠了。正是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他拿出幾張紙出來,遞給杜千蕊,又道:“戲有兩場,台詞我都寫下來了,演戲的時候不用照背,說的話差不多是那個意思便可。
戲子有兩人,杜二郎和陳氏。你倆演夫婦,陳氏比杜二郎年紀大,這倒不稀奇,俗話不是說女大三抱金磚麽?”
朱高煦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聚精會神地聽着,他便饒有興緻地繼續說道,“咱們排練……就是練習是在這間書房,登場則在京師各大茶樓、客棧酒樓。一天上下午各演四場,分别到京師城内四個方向人多的地方演,演完就趕緊走人。下面我開始教你們。”
于是朱高煦就詳細地教了杜二郎和陳氏,說了許久,直到他們聽懂爲止。朱高煦甚至覺得自己有做導演的天分,描述動作台詞時,還能告訴他們應該是什麽感覺、什麽情緒。
“好,現在試試。”朱高煦一合掌道,“記住我叮囑你們的詞,叫啥?”
杜二郎娴熟地答道:“仁聖天子!”
“action!”朱高煦下令道。
杜二郎和陳氏面面相觑,對視了一眼。杜二郎機智地提醒陳氏:“開始啦!”
他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假裝在吃幹果零食。
陳氏在附近佝偻着背走動起來,來到王貴旁邊,一口濃濃的山東口音道:“貴人給個銅闆罷,俺三天沒吃飯了。”
“去去!”王貴煞有其事地揮手道。
陳氏又來到杜千蕊跟前,重複剛才的話。杜千蕊拿出一枚銅錢,好像陳氏很髒一樣,從很高的地方丢到地上,陳氏急忙跪伏在地抓住那枚銅錢,接着千恩萬謝。
杜二郎聽到了陳氏的聲音,面帶疑惑詫異地轉頭看過來,猛地起身,大喊道:“二娘!”
“夫君!”陳氏瞪着杜二郎喊道。
倆人一起跑到中間,兩雙手拉到一起,杜二郎道:“二娘不在山東娘家,怎會在京師?”
陳氏馬上哭訴道:“家鄉兵禍欠收,年初家裏沒有顆粒糧食,俺跟着鄉民逃荒去城裏了,俺差點餓死!要不是‘仁聖天子’撥軍糧赈濟饑民,俺怕是見不到夫君啦!”
“仁聖天子?二娘說的是當今聖上嗎?”杜二郎道。
陳氏搖頭道:“仁聖天子是在北平的世子,夫君不知道名頭?仁聖天子連軍糧也拿出來分給饑民了,俺山東子民誰不知道他的名頭呀!”
杜二郎一臉緊張地拽住陳氏道:“二娘可不敢亂說!世子就是世子,怎能亂叫天子?”
陳氏道:“那隻是個名頭,世子是聖上嫡長子,遲早做天子哩,又不是俺叫出來的名頭。有仁聖天子,山東百姓就有福了。”
“咔!”朱高煦招手道,“稍停。還行,詞兒說得不錯,不過有些地方痕迹太重,要用感情。還有眼神不夠。陳氏,你想想那種活不下去了、忽然被人救的心情。對了,山東、在山東咱們第一次見面時。”
于是朱高煦又叫他們再演一遍,并下令今天剩下的時間要反複排練熟悉。接着繼續演第二場。
王貴提着茶壺,裝作是茶博士。這時陳氏過去問道:“你們還缺人手嗎?俺們從山東來的,不要工錢,給口飯吃就行!”
“不缺!人夠了。”王貴道。
陳氏和杜二郎“撲通”跪倒在地,陳氏道:“求貴人發發善心,俺們隻求口飯吃,不要工錢!”
朱高煦背着手走到了書房中間,說道:“别打攪了客官們,啥事?”
陳氏立刻用山東口音道:“俺們想幫忙幹活,求口飯吃。俺們從山東來的、不是壞人,本來是老實種地的,鄉裏遭兵禍才來京師,隻求口飯吃活下去。”
“對哩,俺們在鄉裏快餓死了,這才逃荒出來。”杜二郎道。
陳氏道:“若非‘仁聖天子’派人發軍糧赈災,俺們早餓死啦!”
杜二郎沉聲道:“天子腳下,别提山東百姓叫的名号,當今世子還不是天子哩。”
“遲早的事,隻要仁聖天子在,山東百姓就有福啦。”陳氏道。
朱高煦道:“來路不明的人,又沒個熟人引薦,咱們不敢用,你們去别的地方問問。”
陳氏和杜二郎依舊說些感謝的話,爬起來轉身走人。
演完了一場,杜千蕊端茶水上來了,大夥兒歇口氣。杜千蕊輕聲問道:“王爺,二郎他們口出諱言,會不會被官府抓住?”
朱高煦道:“所以要機靈,到了一個地方先看看情況再演,演完就趕緊走。官府的人和錦衣衛就算瞧見了,這種事很複雜、會先禀報上峰,那時你們早就跑了。
我會在附近的馬車上瞧着。實在運氣不好,你們萬一被逮住,我會出面亮出印信幹涉此事。放心罷。”
朱高煦又提醒道:“兩場‘話劇’,似戲非戲,實地出演時,茶樓善人、茶博士、掌櫃的反應可能都不一樣,你們要根據情況,随機應變,把戲演完。隻要抖出‘仁聖天子’的來曆、開軍糧赈濟災民的善舉,就算成了!”
交代完諸事,朱高煦便叫杜千蕊和兩個“演員”留下,他和王貴乘馬車先回府,并說好明天一早坐馬車來、接他們去表演。
王貴隻顧趕車,什麽多餘的話都沒有問。
朱高煦在車廂裏閉目眼神,仍在尋思着那事兒。此事的關鍵是在山東!
“靖難之役”北軍最難打的地方就是山東,死傷無數毫無進展,直到京師城破了,濟南城還在鐵铉手裏;而且之前很長時間裏、盛庸鐵铉軍一直在側翼威脅北軍……因此今上及以下将士,無不痛恨那個地方,少不得幾番燒殺劫|掠;今年初朱高煦随軍駐紮濟南城,親眼所見軍中縱容将士劫掠,陳氏就是這麽來的。
世子若在别的地方收買人心,問題不大,但在山東就微妙了。父皇會忍不住想到去比較。
這場戲最容易混淆視聽的地方,還是朱高煦從高賢甯那裏得知的一件事、确确實實發生過的事。
但一切仍有失敗的可能……有些時候什麽都不做,反而是最穩妥的法子。朱高煦想到自己說的“不賭爲赢”,然而隻明白道理有什麽用?
……次日一早,朱高煦和王貴坐馬車出門,又來到了玉器鋪。
他詢問了幾句練習的情況,便接了杜二郎、陳氏一起出門了,先到聚寶門附近選中了一家客棧酒肆。
車趕到附近的巷子,打扮好了的兩個人從馬車上下來了。
朱高煦不忘提醒道:“若有人問起來,陳氏就說自己姓李,杜二郎得說自己姓張,你有江西那邊的口音。”
二人應答之後,便出巷子去了。
等了沒多久,二人回來了,徑直進馬車,回禀是演得不錯、很多人在圍觀。于是朱高煦立刻叫王貴趕車離開,來到遠離此地的太平門外,依樣畫瓢叫他們去一家茶樓表演。
如此反複多次,直到下午,情況都還不錯,并未被錦衣衛的人當場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