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接到懿旨時,袁珙剛來到世子府。
袁珙是從玄奘寺徑直過來的,他原來是江湖相士,并不信佛,去寺廟隻是因爲姚廣孝住在寺廟裏。袁珙、金忠都是姚廣孝舉薦到燕王府的,他們才有今天的高官厚祿。
姚廣孝在“靖難之役”中居功甚大,今上登基後,要賜他豪宅、宮女,他竟然什麽都不要,隻住在寺廟裏。早上穿官服再去上朝,下朝就穿僧袍了。
世子忙着換衣服,卻不避袁珙,問袁珙何事。袁珙卻撚|着嘴唇上的胡須,沒吭聲。
于是世子穿好了團龍服,便屏退奴婢,複問之。
這時袁珙才道:“今日似乎不太恰當,改日上朝在禦門裏,世子可爲方孝孺家求求情。”
“啊?”世子正在撫弄身上的袍服,這時手上的動作馬上停在那裏,他震驚道,“袁寺丞這是要俺忤逆父皇?”
袁珙皺眉道:“談不上忤逆。”
世子扶住椅子坐了下去,他連一刻也不想多站,能坐着絕不想站着。他說道:“父皇肯定會不高興!那方孝孺名氣雖大,卻拒不投降,還罵了父皇。而且方孝孺的養子方忠義,刺|死了禦史景清。父皇怪其圈養死士,十分震怒!”
世子頓了頓,繼續又道,“洪武末,景清便與父皇交好,在危難之際心向父皇,之後一直都有來往;景清之女,曾認了母後爲義姊。而景清卻被方孝孺養士當街謀|刺,俺若此時爲方孝孺家求情,不惹得父皇盛怒?”
袁珙不動聲色道:“世子言之有理。不過世子敢冒聖上之不諱,必得心中懷仁,方有此義舉,天下士人都看在眼裏的。若聖上能納世子之谏,也有益于聖上也。”
世子聽到這裏,與袁珙面面相觑。
“天下士人之心呐……”袁珙又沉聲道。
……禦花園在春和殿西側。朱高煦得召見,收拾了一番,想着是家宴,便不管那麽多,穿了身紫色的圓領了事。
他從皇城北面的北安門進城,又到了北上西門,走過長長的甬道,他才進了皇宮。走那條甬道,讓朱高煦感覺十分不快,兩邊紅色的高牆,頭上隻有巴掌大一塊天,有種深陷囚籠的錯覺。
朱高煦走進禦花園時,覺得皇宮的花園也不過爾爾,還比不上城裏一個最普通的園子。因爲隻有稀疏的大樹、中間以地磚鋪地,所以顯得非常單調,可能是爲了防止有藏匿之所。
他還看到一個水池和一座假山,同樣非常單調,沒有任何花草的點綴,一眼就能看盡。樹木全不靠近牆,牆又高,身在宮中、看不見外面的任何東西。朱高煦頓時感覺,在這宮裏稍微久點、肯定會很壓抑。
一個宦官帶着朱高煦,路過假山,朱高煦轉頭觀看了一會兒,便繼續往前走。忽然迎面來了兩個女子,朱高煦初時以爲是宮女或嫔妃,但看了一眼便覺得不像。
但見倆女子靠得很近,年齡大一點的那個女子也才十幾歲的樣子,不過身段已經發育成熟豐腴了,容顔有妩媚之色。
另一個稍矮的十分清秀漂亮,皮膚細膩白皙,臉上還帶着稚氣,從衣領露出的脖頸、和袖子外的手腕又白又嫩,人看起來白淨又清純。不過這姑娘穿的綢緞衣裳明顯不合身,好像不是她的衣裳一樣。
倆女子走近了朱高煦,便讓到一旁,微微屈膝作萬福禮。那小姑娘本來很有禮節,這時卻擡起頭悄悄看朱高煦,一雙明亮如月光的大眼睛充滿了好奇。
小姑娘給朱高煦的印象相當好,她的清純、她的明亮坦然的目光,讓人感覺美好,仿佛世間沒有了陰穢,世界都是那麽敞亮美妙而生機勃勃。
朱高煦今年十九歲,嘴上隻有淺胡須,但也明顯是個男子。在宮裏見到男子肯定是很稀罕的,所以她才好奇罷?
朱高煦也迎着她的目光,四目相對,那姑娘便有點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秀美的臉頰上頓時起了兩朵紅暈,還真是個害羞的小姑娘。
“你們不是宮裏的人?”朱高煦沒忍住問了一句。既然不是宮裏的人,怎麽會在禦花園遊逛?他的幾個姐姐妹妹,他當然是認識的,但不認識這倆姑娘。
小姑娘馬上輕快地問道:“你怎麽知道呀?”
“我猜的。”朱高煦微笑着溫和地說道,他覺得這小姑娘清純可愛,便開玩笑道,“你在長身體,可沒必要把衣裳做那麽大罷?哈哈!”
小姑娘臉一紅,“不是我的衣裳。”
“哦?”朱高煦發出一聲疑問的聲音。
小姑娘脫口小聲道:“娘幫我借的。我本來有絲綢做的衣裳,但絲綢太嬌氣過兩年就舊了,還容易壞。我們要來皇宮,總不能穿着舊衣裳哩。”
“薇兒!”旁邊的大姑娘拽了一把她的袖子。
朱高煦更好奇了,微笑道:“真是怪了,能進皇宮的女眷,需要借衣裳?”
小姑娘被拽了一下,看着朱高煦不吭聲。
朱高煦笑道:“我随便問問,不願說就算了,不用勉強。”他說話很溫柔,畢竟是在和一個估摸十三四歲的美麗小姑娘說話,小姑娘也很友善,怕吓着了她。
大一點的姑娘便道:“公子,我妹妹失禮了,竟說這等難堪的話,請公子莫見笑。”
朱高煦擺手道:“沒有,是我失禮了,不該多問。再說衣裳并不重要,人美中慧,誰不敬之?王寶钏在寒窯住了十八年,也沒見世人瞧不起她哩。”
大姑娘臉一紅,柔聲道:“公子不愧爲宗室貴胄,知書達禮,待人當真和善。”
“哈哈,多謝誇獎。”朱高煦抱拳道,“做姐姐的聰慧,知道在禦花園的男子定是宗室貴胄。”
大姑娘低着頭,鼓起氣、屈膝道,“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我叫朱高煦。”他笑道。
就在這時,小姑娘臉色忽然變白了,頓時抓住了姐姐的衣角,那雙柔荑非常用力,好像被吓到了一般,整個人都繃住了。
大姑娘也是僵在了那裏。
“高陽郡王?”大姑娘顫聲道。
朱高煦一臉困惑,低頭看自己身上,怔怔道:“我有甚麽問題?”
小姑娘怯生生地道:“您沒騙我們吧?高陽王怎會是這般模樣?”
“那該是甚麽模樣?”朱高煦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一般,伸手摩挲了一下臉頰,十分不解。他完全不知道怎麽回事,心裏忽然還冒出一個驚人的想法:難道又穿越成了别人?
他趕緊向水池走了兩步,埋頭向水裏看了一眼。水池清淺,倒影模糊,但能辨認出來,裏面的人就是朱高煦啊!
“吓我一跳,我以爲變成别人了。”朱高煦松了一口氣道。
小姑娘聽罷,不知道她覺得朱高煦何處滑稽,竟然掩嘴“噗嗤”笑了出來,驚吓之餘,臉上一陣绯紅。
……兩個女子正是武定侯郭英的孫女,郭嫣和郭薇。她們倆的娘親徐氏,是皇後娘家人。皇後家宴,遂請了她們母女三人進宮赴宴。兩姐妹對皇宮禦花園很好奇,便在附近走動了一會兒,這才碰見了剛來的朱高煦。
郭嫣心裏正有點怪罪妹妹心直口快,而且她覺得家裏很快就沒那麽窘迫了,祖父去世後,因爲十多個伯伯、叔叔分家業沒談好,隻要分好了,何至于連件新的綢緞衣服都沒有……不料這時眼前的男子竟然說他是高陽王!
高陽王不是個又兇又霸道的惡人?怎會這幅模樣,怎會說話那麽溫柔、那麽替人着想?
郭嫣心裏忽然有點莫名的失落,說不清楚爲甚麽。不過郭嫣很快又欣慰起來,終于對妹妹的事稍微放心了。
她打量着朱高煦,此人雖算不上文質彬彬,卻是整潔幹淨、身材高大挺拔,一點都不像是惡人。他的衣裳熨燙得筆直,顔色不紮眼也無花紋,料子卻隐有光澤,深紫團領裏的白綢裏襯一塵不染。身上無多裝飾,隻有腰間一塊羊脂玉佩,乳白溫潤純粹,一看就價值不菲。整個人看上去毫不浮誇,十分淡雅。
而且他的聲音有磁般特别好聽,說話溫和,言行從容,對人還很親切。唯有那如山的身材叫小女子覺得
有壓力,隐隐有窒息之感。若說他是惡霸,郭嫣隻感覺到霸,并無惡意。
“您真的是高陽王?”郭嫣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朱高煦道:“如假包換。”
一句話出來,旁邊的妹妹又捂着嘴在那裏忍着笑意,眼睛彎彎的就像新月,可能覺得朱高煦說話有點逗。
郭嫣很懂妹妹的心思,妹妹本來又怕又很擔心,期望很低,不料見到要嫁的人是這個模樣,她不笑才怪!看把她樂成甚麽樣子了。
朱高煦果然看了一眼郭薇,笑道:“妹子愛笑,身邊的人,定然也很快樂。你們是哪家的千金哩?”
妹妹郭薇的臉頰紅紅的,柔聲道:“我們的先祖父是武定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