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歎了一聲,調頭返回軍營。這時一股燕師馬兵沖過來了,平安定睛一看,前面一人不是高陽王是誰?
如今敗局已定,平安實在沒臉叫罵了。他提起長戟,幹脆直接幹,要與朱高煦決一死戰!
“他娘|的!”平安低聲罵了一聲,拍馬沖出。
不料高陽王朱高煦先喊道:“平将軍現在能做的,隻有早點投降我父王,尚能減少将士無謂犧牲!”
平安瞪眼看清楚了朱高煦,火光之中,朱高煦的臉上竟毫無嘲弄之意。朱高煦在馬上抱拳道:“平将軍總是自稱哥哥。義兄!咱們各爲其主,隻爲決出勝負。眼下繼續厮殺,除了有更多的孤兒寡母,有何益處?”
一聲義兄,倒讓平安十分意外,他輕輕勒住馬,趁着火光盯着朱高煦、見其一臉誠意。平安頓時漲紅了臉。
兩人面面相觑,朱高煦沒沖殺過來。平安沉默良久、雙手緊緊握着長戟,終于“哐當”把兵器扔在了地上,身邊的騎兵見狀也紛紛丢了兵器。
衆燕騎頓時一擁而上,直撲平安。這時朱高煦的聲音道:“帶上他到各處去,向官軍将士喊話:大将平安在此,諸位别作無謂抵抗!”
于是平安依舊騎着馬,被燕騎帶走,走在前面,一路上聽燕騎将士紛紛大喊:“大将平安在此……”所到之處,衆官軍将士果然紛紛棄戈投降。
朱高煦拍馬靠近平安,低聲道:“從今天起,我再也不是平将軍的敵人,平将軍可得記住這句話。”
平安轉頭看去,見朱高煦的眼睛裏反射着火把的光,剛才說話的聲音、詞兒都很蹊跷。
平安心裏有點困惑,一時間不明白,朱高煦那麽神秘兮兮地叫自己記住幹甚麽。平安終于開口道:“那三聲炮響,害得老子好苦!竟然正好與燕師沖到一起,爲何那麽巧?!若非運氣不好,勝敗尚且未料……唉!事已至此,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朱高煦苦笑一聲,又小聲道:“義兄以後會懂我的話。”
……靈璧之戰,北軍大獲全勝!官軍十幾萬人幾無走脫,三品以上武官三十多人被俘,文臣宦官百餘人被逮,唯獨不見了官軍另一員大将何福。
天已泛白,将士們一夜未眠,但靈璧内外仍是一片熱鬧,歡呼聲此起彼伏。空前的大勝,讓所有人都沒有困意。
中軍大帳内,北軍諸大将卻一片喊殺之聲,紛紛請燕王就地砍了平安!
朱高煦在人群裏情緒複雜,見到如此景象,一面更覺得平安将才了得,定是讓太多北軍将領吃過虧,才遭此痛恨。一面又有點爲平安擔心,生怕這能人被砍。
但朱高煦無能爲力,一切生殺大權,都在燕王手裏。無論衆人有甚麽理由,最後的決定都是燕王說了算……因爲燕王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不一定聽别人的。
就在這時,燕王擡起手臂,讓諸将平息下來,果然開口道:“太祖養士,而今唯剩平保兒堪用,俺不忍殺之。且将其送歸北平。”
衆将再也沒人喊殺了,朱高煦見狀,對父王的掌控力不得不佩服。
接着燕王又命人把文官、宦官一百多人全部放了,表現出了極大的寬仁!
朱高煦想起傳說中燕王動不動就夷人九族的暴|戾,又見眼下燕王的仁厚作風,偶爾會有些困惑。他一直都在嘗試揣測父王,卻依舊不清楚燕王的内心有多深。
不過眼下燕王的作爲,朱高煦倒有幾分自己的理解:
燕王對付各方勢力的手段,十分老練。現在靖難還沒赢,于是對文官非常寬厚;因爲文官在戰争中的作用不是很大,屬于可以暫且擱置的階段。等燕王真正能掌控天下時,或許情況就不一樣了。
燕王不是建文帝,他們最大的不同,建文會突然給自己樹很多敵;但燕王不會,他會分化敵人、不讓對手抱團,然後各個擊破。但上位|者的用心結果,或許都是一樣的,那便是維護自己的權力獨斷。
朱高煦前世隻是個小民,學曆不高,對無關生活的事也興趣不大。來到落後的明朝後,他反而覺得自己的見識在提高……不僅是因爲身在厲害人物之旁耳濡目染,而且他有個優點,便是會自己思考、不會人雲亦雲。
……他前世沉迷賭博,後來終于醒悟,也是因爲會思考。有一次在表弟的課本上看到一個概率理論。一件事的概率,會因爲重複次數太多,而趨向一個定值,就像抛硬币一樣。而他作爲賭|博閑家,赢的概率不超過五成,賭得次數越多,輸的結局基本就注定了。這時他才醒悟,爛賭是多麽愚蠢。
……
淮河南岸,盛庸望着河面,神情十分落寞。
時已至臘月初,淮南的第一場小雪早早來臨,細碎的雪花飄在水面上,瞬息便不見了。雪花落在盛庸的鬓發上變得花白,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大帥,下雪了,咱們回營罷。”部将勸道。
盛庸歎道:“我忽然覺得這世上隻剩一個人了。”
他很少有傷春悲秋的時候。這時武将們便勸道:“大帥有家眷親人哩,軍中那麽多兄弟也還在。”
盛庸道:“其實我與平安私交不深,平燕之戰以前,咱們沒怎麽來往。但平安一失,我卻感覺世間如此寂寥!想起在北平布政使司那邊,我與平安一步一騎相互呼應,本将戎馬一生、所曆戰陣無數,卻從未與人如此契合……”
“回來的文官說,平安沒事。燕王待他如座上賓,好酒好菜招待着,又專門派精兵護送到北平去了。”部将又道。
盛庸搖頭冷笑道:“遲早是個死字。”
平安之先父,是太祖養子,與帝王權貴們走得近;盛庸普通武将出身,卻比平安更了解朝堂的争鬥……正是如此,盛庸才比平安爬得快,與鐵铉結盟、巴結黃子澄,終于如願以償得到了平燕大将軍的頭銜。
盛庸繼續道:“燕逆不殺平安,實乃惺惺作态,做給咱們剩下的這些官軍武将看。無論戰局如何,平安都得死!”
一連兩個部将疑惑問道:“爲何?”
盛庸不答。
燕王戰不利的可能很小,眼下官軍再次大敗,堪戰之兵所剩無幾,局面已經完全比不上平燕之戰初期了。饒是燕王不利,平安也要死,那邊的武将恨平安的人太多了。
若是燕王戰勝……“靖難”功臣那麽多人,提着腦袋造反,好處輪得上徹底站錯了位置的平安?遲早被清|算騰出位置來!
盛庸有種兔死狐悲之感。但或許他的感受是錯的,到頭來恐怕應該平安來悲他罷?
平安家至少和大明皇室關系很好……他盛庸有甚麽?恨平安的人,更恨盛庸!平安給燕師造成的危險,他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想到這裏,盛庸才明白自己的傷懷,并非與平安有甚麽情誼放不下,其實他根本不怎麽在乎平安的死活!
他在意的是平安的才能、對朝廷打赢戰争很有幫助。平安被俘,不能與他并肩作戰了,這場戰争更不好打。
盛庸非常不甘心,他竭盡全力才有今天的地位。戰場上出生入死,背地裏絞盡腦汁,但平燕之戰一旦失敗,這一切都會化爲烏有!
他不想失去榮華富貴,失去被世人承認的光耀,更不想死。
盛庸便道:“咱們還有一次機會!半年前增調的各省衛所援兵,總算快到了。我要的是精兵!隻要得到這股兵力,咱們尚可一戰。”
部将忙贊道:“國難當頭,最忠于聖上的,卻是大帥啊!真該讓軍中的宦官和錦衣衛,把大帥這些話禀報回朝。”
盛庸不置可否,他如此執着爲朝廷賣命,并非文官們嘴上說得什麽道德大義,他是爲自己争取機會。
“走!”盛庸收起那些無用的傷懷。反正過去的事已成定局,還不如多謀劃以後的事。盛庸一向是個審時度勢、冷靜沉着之人。
他帶着幾個部将,拍馬離開河岸。
盛庸回營後,一面寫密信給驸馬梅殷,叫他在東面固守城池、要津,不得讓燕師借道南下。一面寫信叮囑鳳陽知府徐安,将境内所有浮橋、舟船全部燒毀。接着又把軍中的官吏派到淮河上遊,令諸州縣燒毀船隻,淮河一線全部戒嚴。
他部署之後,便親自巡視大營附近的河段,确定将士們把所有舟船控制住。
現在盛庸手裏的人馬雖衆,卻大部都是些鄉勇和衙役組成。他從山東到淮河後,一直在招兵買馬,然而對付燕師精銳,這些人馬無法擺開野戰!
他的考慮是,依靠淮河,能拖多久算多久。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想遲滞燕師南下的速度。
盛庸隻待朝廷援兵到手,再尋機與燕師最後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