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樓闆上的兩個人沒睡,朱高煦睜着眼睛,毫無睡意。黑暗影響了視覺,卻讓别的感覺更加靈敏細緻。從頭到腳的觸覺、鼻子裏聞到的氣息,讓朱高煦克制不住,不斷想象着她的一切。
就在這時,她輕輕地挪動了一下身體,将手反過來摸索,但是很快又把手縮了回去。她顯然也沒睡着。
朱高煦暗自深呼吸了幾口,稍稍支撐起身體,将嘴湊到她的耳朵上,将聲音壓到最低:“我要更衣,你端上來的那個木盆……”
小尼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來,頓時帶着清香的呼吸也吹到了朱高煦的臉上,她也将柔軟的嘴唇貼到朱高煦耳朵上:“裏面有水,别弄出聲。”
在這狹窄的地方,樓下的蠟燭滅了之後,簡直連什麽也看不見。朱高煦就像瞎子一樣,用手小心而緩慢地摸,費了很大勁才辦完事。
白天時,官府大批人馬忽然就開始抓人,各種迹象、顯然是沖着朱高煦來的!
究竟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現在朱高煦還一頭霧水。他好不容易稍稍沉下心,仔細地琢磨起怎麽辦才好……
這香燭鋪子樓上的狹窄地方,絕對無法久留,很容易暴露。況且一旦小尼被叫回寺廟,沒人照顧他了,渴也得渴死!
朱高煦猶豫是不是今晚就離開此地,似乎有點冒險……鋪面的門是木闆拼鑲起來的,取木闆容易弄出動靜,下面睡着另一個尼姑,一旦驚醒她就麻煩了。但也不是完全想不到辦法。
最讓他擔心的,離開商鋪之後去哪裏藏身?附近巷子裏的那個宅邸,也有一定的風險。關鍵他現在不清楚有哪些人暴露,如果包括了慶元,那麽朱高煦回到藏身的宅邸、簡直就是送死!
思前想後,他打算今晚暫不動彈。
一整夜都沒睡利索,到下半夜快天亮時,朱高煦困得不行,這才斷斷續續打了盹。
等他醒過來時,睜開眼睛發現光線有點亮了。
他的左臂原本放在自己身上的,這時已掉了下去,正在小尼的腰上,朱高煦便将手臂拿起。這時小尼便一聲不吭地坐起來,轉頭看了朱高煦一眼。她接着便下樓去了。
小尼一走,朱高煦馬上平躺身體,輕輕活動發麻的手腳。
下面傳來了取木闆的聲音,以及人的說話聲。白天鋪面上隻要有兩個人,朱高煦便動彈不得。他心裏十分困惑,又很擔憂,感覺這回想脫身怕是難如登天!
尋思了一陣,此時已無萬全之策,似乎唯有硬着頭皮冒險了。朱高煦便決定熬過這個白天,晚上設法離開此地,然後先回那藏身的宅邸躲起來。
……早上和中午都沒有送食物來,朱高煦從昨天早上之後,便隻吃了半個饅頭,已是餓得肚皮都快貼着背脊了。
及至下午,他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似乎是慶元和尚!他馬上豎起耳朵,确定自己沒聽錯?
疑似慶元和尚的聲音道:“貧僧有一事相詢,師太是否見過一個高個的年輕男施主?”
小尼的聲音道:“沒有,這裏隻賣香燭。”
朱高煦立刻将頭探到入口處,往下面看了一眼,馬上縮了回來。雖然隻一眼,他便看清楚确實就是慶元和尚!
慶元道:“他家裏人說,師太丢了一隻貓,他送還給師太,你們見過面的。”
“貧尼不認識,忘記甚麽樣子了。”小尼道。
朱高煦沒有輕舉妄動,一來不清楚下面什麽狀況,另一個尼姑甚麽時候回來;二來也無法确定慶元是否隻有一個人。
慶元的聲音又道:“若是師太再見到那個人,煩勞告知,他家裏沒人,叫他先回家。”
小尼的聲音道:“若能再碰見,貧尼定會告知。”
朱高煦立刻尋思……多半杜千蕊把那天送貓的事告訴了鄭和、王斌等人,大夥兒找不到朱高煦,然後又去找慶元商議;于是慶元才知道此地,前來試探。
不多時,有人爬上梯子來了。朱高煦便沉住氣等着,看到小尼的臉,他緩緩松了一口氣。
小尼站在梯子上,并不上來,便開口道:“方才的話,施主聽見了?”
朱高煦點頭。
小尼道:“師姐出去了,你若要離開,便趁現在!”
朱高煦聽罷,馬上起身,向梯子邊上過來。小尼先沿着梯子下去了。
他下了樓,小尼便抓起一把香遞過來,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沒說話。朱高煦會意,接過那把香,便擡步往外走。
剛邁出兩步,朱高煦心裏一陣沖動,轉頭道:“你還願意留在雞鳴寺受那罪?”
小尼搖搖頭,大眼睛裏頓時露出了憂郁以及期待的複雜神情,叫朱高煦看得心頭一陣難受。
他不敢久留,便又立刻說道:“現在帶你走,極可能走不掉,還連累了你!你再等一陣子,我隻要還活着,必定來接你。”
小尼擡起頭望着他,輕聲道:“施主莫忘肌膚之親,莫失今言。”
朱高煦聽罷心裏頓時百感交集,他問道:“你叫甚麽名字。”
“姚姬。”小尼低聲答道。
朱高煦聽罷,伸手壓低大帽,大步往外走去。
昨天停靠在附近的馬車,現在已然不見,朱高煦也不清楚被誰順走了。他低着頭,步行往前面的巷子走。
巷子裏照樣很清淨,朱高煦一路走過去,連一個人也沒碰見。他走到院門口,見門沒鎖,伸手一掀便開了,馬上便走了進去。隻見慶元和尚一個人正站在一間房門口,一臉欣喜地望着這邊。
朱高煦闩好院門,走過去抱拳道:“慶元大師無恙?”
慶元道:“貧僧這邊無事。”
“好,咱們裏面說話。”朱高煦便大步向屋子裏走去,然後徑直往竈房走,去看有沒有剩菜剩飯。
慶元跟了上來,說道:“貧僧稍後便去爲高陽王買些齋飯回來。”他接着又道,“昨天,城中忽然開始搜查鍾公子,貧僧等都很擔心。據鄭和所言,高陽王約好在城外見面,但高陽王未到……”
朱高煦插話道:“根本出不去!昨日我剛發覺不對,走聚寶門,城門口就已經在查人了!我在城中好幾次差點被逮。”
慶元籲出一口氣:“萬幸高陽王逃脫了追捕,否則不堪設想!高陽王手下的杜姑娘,提到了雞鳴寺一個年輕小尼姑的事;尼姑庵幾乎沒有年輕尼姑,王斌又說昨日出門時,在外面的街上見過一個相貌出衆的小尼。
貧僧離雞籠山這邊近,實在不知道高陽王在何處,便過來試探問問,不想高陽王卻正在附近。”
“我猜也是這麽回事。”朱高煦點點頭,“幸得那小尼心善,滴水之恩便湧泉相報,不然昨天就被堵在了香燭街。”
他想想都後怕,幾乎是靠運氣逃過一劫!當初燕王說要勸降李景隆等人,朱高煦就知道根本是提着腦袋的差事,果然不出所料。
現在他不僅後怕,還覺得目前也仍然危險。
朱高煦一臉愁容道:“現在怎辦?出城極難,我想在這裏躲一陣風頭,但此地也不可久留,極可能會被查出來……有不少蛛絲馬迹存的,比如剛才走香燭街回來,有不少人見到了我是高個子;還有那輛馬車也不清楚怎麽回事。就怕有一點馬腳就倒黴了。”
慶元和尚點頭道:“高陽王所言極是。此時隻有兩條路,或藏起來避風頭,或設法出城。兩條路都很兇險,極爲不易。”
他頓了頓,又沉吟道,“這幾天倒有個機會。”
“哦?”朱高煦馬上看着慶元。
慶元道:“當今皇後的堂姐剛去世了,請了玄奘寺的和尚去超度,貧僧剛知道此事。過兩天,靈柩要送回其家鄉安葬,那便要出城。皇後家的靈柩,守城官兵肯定不敢開棺搜查……”
“大師的意思,我藏在棺材裏出城?”朱高煦驚訝道。
慶元和尚正色點頭,“貧僧方才也說過,要出城十分兇險。”
朱高煦踱了幾步,終于還是開口道,“具體怎麽辦?慶元大師可否先說說看?”
慶元便小聲說了一番話。
朱高煦聽罷又琢磨了好一會兒,“真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那亡者的屍體換出來,如何弄出府邸不被人發現?”
慶元沉吟道:“還得仔細思量。不過,屍體也不一定非得擡出來。那棺木極有排場,又大又厚,用柏木做成,十分沉重。至少要八個人才能擡上馬車,稍微重一些他們不一定知道。”
朱高煦的臉比哭還難看,隻覺得此事簡直可以說是荒誕,可是又實在沒有别的辦法。他這兩天才真正地領悟,到京師幹這事兒,難度和危險程度,遠遠超過了在戰陣上沖鋒陷陣!
“我實在太餓了,慶元大師先出去給我買點吃的回來。”朱高煦道,“容我再思量一陣。”
慶元作單手禮道:“貧僧這便去。”
朱高煦送他到院門口,關上門,便在院子裏來回踱起步子,心情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