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中看不見路面,隻有小心翼翼地踏上去,感覺到堅實的路面了,心裏面才會恍然安心。
他低着頭看路,一句話也不再說了。往事陸續湧上心頭,很多看見的、沒看見的東西都像織毛衣一樣,慢慢連成了一片。
君影草就是現代的鈴蘭,整株有毒。那東西在現代很常見,在古代算稀罕物,朱高煦因爲愛好才有所涉獵。
當朱高煦在南京府邸時,第一次看到那小小白花開在牆角,就知道是什麽東西了;他當時沒想着有什麽用。所以才會在杜千蕊面前說它、揶揄那些在角落裏說流言的奴仆。
但是,後來朱高煦等人被幽禁,事情的發展比預料的糟糕。朱高煦無計可施之下,才決定铤而走險,使用鈴蘭、造成世子重病的假象,以創造逃脫的機會。
畢竟鈴蘭是脫離古人認知之物,當時朱高煦并不認爲,這事兒會被人發現!
鈴蘭也不是生長在南方的植物,南京府上那株鈴蘭很稀奇,可能是從北平燕王府帶過去的。它的特性也隻有現代才有研究,連後來的本草綱目也沒有記載,此時也無人知曉……古代郎中禦醫若已弄懂、現在應該早有記錄才對!
不過他仍然暗自擔心,所以才在半路上使用朱砂,終于爲世子解了毒……
後來世子竟然一口說出了君影草、懷疑朱高煦用君隐草毒他,朱高煦便十分困惑了。
當時朱高煦認爲是杜千蕊洩密,不然古人不可能突然就弄清楚一種未知的植物、其毒性和症狀。
……然而今天王貴的話,推翻了朱高煦的猜測。
世間偶爾就會出現這種不可掌控的小概率事件,因此才有人算不如天算之說……恰好在回北平之後的那段時間,燕王府居然便有人誤食君影草!
顯然中毒者先是确認食用了君影草,中毒症狀也與世子很相似,然後才引起了世子的注意。
整個過程,朱高煦連猜帶想,已逐漸弄清楚了。
隻是還有一點蹊跷:既然世子發現此事、與杜千蕊關系不大,那她爲什麽急着要走?
……
不幾日便是除夕,這是古今最大的節日。
整個北平城,仿佛極快地忘記了戰争的傷痛,沉浸在節日的歡愉之中。朱高煦、世子等人,都去了燕王府,一大家人團聚。
晚飯過後,最讓人們期待的景色就是放煙花,燕王府上下,從貴婦到丫鬟,都在晚飯後穿上了最好的衣裳,興高采烈地等着那絢爛的時刻。
對于朱高煦來說,煙花并不稀奇。但人們享受的或許不僅僅是稀奇,也是一種短暫的喜悅罷。
除夕的喜慶,便如同世間上無數人的人生,充滿了心酸、艱難、痛苦,隻有偶然如浪花般的歡樂,點綴其間,讓漫長的苦旅,還有那麽一絲絲的欣慰。
朱高煦和幾個兄弟妹妹陪着徐王妃,來到了燕王府前門的城樓上,衆人站在高處,一面感受今夜的繁華,一面等着煙花燃放。
他們的“小姨母”徐妙錦也在,這種時候,王妃肯定會叫上她的。
朱高煦隔着幾個人,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畢竟在朱高煦的眼裏,徐妙錦的臉,比什麽煙花漂亮多了。
她的神色依舊冷清,叫人直覺不可靠近。周圍的人或許早就習慣了,因爲她從來都是那副模樣。但在朱高煦眼裏,今晚她與平素的區别很大。
平素徐妙錦雖然冷漠,但眼睛很清亮,仿佛什麽都逃不過她的目光。但今晚朱高煦一直在觀察她,她卻沒發現?
如果說以前徐妙錦渾身長着刺,也是恰當的,随時可能被她打擊,但至少還有不那麽愉快的互動;那麽現在她就是一塊屏幕,她在裏面,朱高煦在外面……徐妙錦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
這種感覺别人或許體驗不到,大部分人不會去碰那個刺,隻有朱高煦一見面、便在碰她的刺。
“砰!”忽然夜色中一亮,一枚煙花率先破空而上。城樓下面馬上傳來一陣婦人的尖叫,接着是人們的歡呼。
那煙花在空中散開,發散出轉瞬即逝的顔色和光。朱高煦借着那光,看見徐妙錦那妩媚的杏眼依然平視前方,完全無視了煙花。
有種喪魂落魄的感覺,那眼珠裏映出的火光閃爍,又如同淚光點點。
朱高煦心道:今天她怎麽了?
“砰砰砰……”幾支煙花筒同時點燃,空中如百花之影,在迎接着春的到來。人們的吆喝聲更大了,氣氛迅速攀升。
燕王拿手指着天空,徐王妃輕輕靠近聽他說了一句什麽,她頓時伸出手遮住嘴唇,露出了笑容。朱高煦馬上覺得自己生了個幸福之家,父母家庭關系融洽……隻是他沒感覺而已。
就在這時,不遠處隐約傳來徐妙錦的聲音,她正和一個中年婦人說話:“我不喜喧鬧,先回去了。”
朱高煦側目,順着徐妙錦的眼神一看,便見一個穿着袈裟的和尚正在上來。小姨母是道士,所以不喜歡和尚?
徐妙錦也發現了朱高煦的目光,她眼神空洞,面無表情地道:“高陽王,我走了。”
我走了。這三個字似曾相識,朱高煦心頭頓時一怔。
朱高煦看徐妙錦的背影、走起路來似乎有種深一腳淺一腳的感覺,他心裏卻想到曾經沒有挽留過的另一個人……不知什麽原因,或是鬼使神差,朱高煦趁着煙花燃放的熱烈場面,過了一會兒也不動聲色下樓去了。
徐妙錦踱着步子,沿着路往燕王府北面走,路上遇到兩個丫鬟行禮讓道,她也視若無睹。
朱高煦不遠不近地在後面走着,反正在父母家裏,他随便走走也無所謂,隻要不走進那住着燕王妻妾的内院。
徐妙錦很快離開了中間的大道,往西邊的小路上走。朱高煦隻能看見她隐約的背影,但她走路的姿勢、腰扭的動作,朱高煦隻要看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燕王府内各處道路兩側都有燈台,建築外面還挂着紅燈籠,但燈燭的光線不強,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朦朦胧胧。
空中時不時的煙花閃亮,爆響的聲音,在王府裏面都感覺漸行漸遠,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毫不相幹……
朱高煦慢吞吞地跟着走了一陣,忽然之間又自嘲一番,覺得自己快變成了跟蹤狂,這麽跟過來究竟是什麽意思?他打算等徐妙錦走進燕王府内廳的門樓,便返回回去了。
就在這時,徐妙錦卻走進了一扇院門。
朱高煦站了片刻,心下納悶:她不住在前廳,進這邊的一道院門作甚?
他又有點猶豫,轉頭往周圍看了一番。畢竟在燕王府上,若他和徐妙錦都在路上走,并沒有什麽稀奇;但一前一後進了某個小院,被人看見,就很稀奇了。
朱高煦觀察一番,便沉住氣踱到木門旁邊,找準角度從門縫裏看,往裏面先瞧了幾眼。
門口挂着兩盞紅燈籠,卻沒起到任何作用!因爲朱高煦從亮的地方,往院子裏暗的地方看,眼睛反而需要時間适應……還不如沒這兩盞燈。
過了一會兒,朱高煦突然臉色一變,頓時大吃一驚!
他顧不得許多,馬上掀開院門,大步跳将進去。隻見徐妙錦竟坐在院子中間的水井旁邊,雙腿都探到井口裏面去了,臉對着下面,正往井裏看!
徐妙錦聽到動靜,轉頭看了一眼。朱高煦已飛奔到院子裏了,很快就沖近了水井。
“啊!”徐妙錦驚詫之下,人忽然往井裏一跳。說時遲那時快,朱高煦整個人撲倒過去,伸出鐵鉗般的手,一把抓住了徐妙錦的左膀,但整個身體無所借力,人也被帶着往前一滑!
朱高煦隻覺得下巴劇痛,似乎在地上擦傷了,整個上半身也被摔得麻木。但他顧不得多想,吃奶的力氣也用在了右手上,左手在地上亂抓、抓住了一塊石頭,總算勉強提住了徐妙錦的身體。
他的雙腳亂蹬,用腳背勾住旁邊的一顆小樹,左手也伸了過去,從徐妙錦的左腋下托住她的身體重量。手掌要借力,不得不用力按在她的左胸上,頓時仿佛按在了一大團棉花上。
“放手!”徐妙錦從水井中擡起頭,冰冷的眼神看着朱高煦,“你作甚?”
朱高煦皺眉道:“你作甚?”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也顧不得她怎麽想了,抓住她右膀的手也換了個地方,從她右腋下強行塞進去,雙手按在她的前胸、便抱住了她的上身,猛地往上用力,将徐妙錦從水井裏拖了出來。
朱高煦怕她繼續作死,便抓住她的一隻手不放,自己先坐到了地上喘着氣,馬上覺得渾身到處都在痛。摔的、擦的、硌的,他被傷了不止一處。
“你還不放手?”徐妙錦顫抖的聲音道。
朱高煦一頭霧水,根本沒搞清楚狀況,但他親眼所見,徐妙錦要跳井是真的!他便道:“你都這樣了,我絕不會放手。”
“砰!”空中又是一閃,煙花綻放。朱高煦轉頭看時,卻見那喜慶的煙花光彩下,映着的是徐妙錦臉上淚眼婆娑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