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夕陽将整座滄州城染成一片炭紅。已經是七月天了,太陽一整天都在肆虐着它的炎熱,到傍晚的風吹來時,才有了一絲涼意。
嘉樂樓本是城中一位姓白的富商的産業,也是滄州城最大的酒樓之一。酒樓的名字取得頗雅,據說是老闆花了大價錢請了一個舉人老爺寫的牌匾,取自《詩經》《大雅·嘉樂》中“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
若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爲這酒樓的老闆是個雅人。
其實,本地人都知道,東家白老大乃是河北最大的鹽枭之一,連山會的舵把子,大字不識的幾個。之所以建了這家酒樓,一來是方便同江湖朋友聯絡,二來手頭的閑錢實在太多,沒個去出,索性投到資餐飲業上,隻要不虧就成,左右也比把銀子放在地窖裏發黑長黴的強。
風不大,滄州城地處平原,城中又沒多少樹木,光敞敞被白灼的太陽曬了一天,早變成了蒸籠。且有靠着大運河,空氣也是潮濕。
人别說上街了,就算是随便走上幾步路,都覺得胸中的氣喘不均勻。
大凡到了伏天,一般人都會躲在家裏懶得出門。而這陣子又是酒樓、茶肆一年中生意最清淡的時候。
可今日卻怪,如此悶熱的時辰,嘉樂樓前卻停滿了車馬,從頭到尾,将一條還算寬闊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
不用猜也知道酒樓裏正在置酒高會,來的人多且不說,一個個還都身家不菲,都是地方上的頭面人物。
這一點從等在外面的車把勢和下人的穿着打扮,和車馬轎子的規格就能看出來。
車和轎子都裝飾得非常豪華、馬也是少見的的駿馬,至于外面候着的各色人等都是一身簇新。
有人一身衙役打扮,腰上還挂着一口雁翎刀,手中欽着水火棍;再看他們身上的腰牌,霍然是長蘆鹽運使司的人馬;有人則敞着胸膛,露出黝黑結實的肌肉和縱橫猙獰的刀疤,不用問,自然是窮兇極惡的私鹽販。
這兩批人本是天敵,見了面,彼此兇橫地對視,卻因爲某種特殊的原因隐忍不發。
這情形叫路過的閑漢看得啧啧有聲,心中狐疑:這幾位爺怎麽都如此安靜?
天氣實在太悶熱,曬了一天的房屋和街道在此刻都散出熱量來,隻片刻,等在外面的人都是大汗淋漓,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
衙役畢竟是公差,還顧及着體統。私鹽販子們卻管不了那麽多,已經有人脫得赤條條地低聲咒罵着賊天氣。
還不斷有轎子過來,擡轎子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壯漢,口中喝道:“讓讓,沒看到是曹州的九爺來了嗎?”
看他們的模樣,都是一臉剽悍,顯然也不是好相以的。隻待一句話不對,就要操刀子砍人。
聽到這話的人心頭又是一驚,曹州位于魯南,這麽遠的居然跑滄州來了?
“哪個九爺,滄州地盤上,由不得你撒野,可知道這是誰的馬車嗎,任縣席老三席老爺,聽說過嗎?”任縣已經屬于歸德府了。
天氣熱,大家的火氣都大,跑江湖的漢子大多處于中二年紀,眼睛裏就沒怕過誰。
曹州來的那群人卻大聲冷笑起來,喝道:“哪個九爺,你也配問,曹縣除了謝鵬謝九爺别人也能稱爺嗎?整個魯南吃得可都是九爺的鹽。”
聽到來人報出名好,席老三的手下頓時覺得矮了一頭,這可是一個大得不得了的鹽枭。在私鹽行裏,堪稱山東第一。相比隻下,席老三的生意也就局限在歸德府幾縣,根本就比不了。
“原來是謝九五的人馬,天下鹽幫都是一家,請。”席老三的手下的氣焰頓時大挫,悄悄地退到一邊。
這個時候,轎子走到嘉樂樓前,從裏面下來一個矮胖精壯漢子,朝所有人團團一揖,也不廢話,就急沖沖地朝樓上走去。
人群中傳出一陣低低的喝彩:“好一條好漢!”
“人說山東出好漢,今日一見九爺,果然是人中龍鳳啊!”
“聽說九爺以前也是一個書生,可因爲家貧,就幹上了私鹽這個行當,隻十年,就壟斷了整個山東的私鹽,聽說九爺手上有十幾條人命。”
看今日情形,應該是整個河北的私鹽販子的大聚會。
這些鹽枭們不但是長蘆鹽司,甚至是兩淮鹽司的眼中釘。
按說,現在正是将一打盡的好機會。可說來也怪,鹽司的衙役們都站在那裏,裝出一副看不見的樣子。
也有路過的好事者想進酒樓去看個究竟,可剛一走到酒樓門口,卻有兩條漢子手一伸攔住了,馬着臉問:“可有請柬?”
“什麽請柬?”
“沒請柬不能進。”
“你不是宗真宗大官人手下的弟兄唐田嗎,我們以前還吃過酒呢,裏面這是怎麽了?”認住兩條漢子中的一個之後,來人還不死心,讪笑着問。
唐田哼了一聲,眼睛一瞪:“廢話少說,快走,今日這場也你能打聽的。”
話還沒有說完,另外一條漢子就從袖子裏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來。
那人心中一寒,知道今天沒有任何情面可講。一句話沒說對,這群江湖漢子可是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
同外面的下人和手下兇橫霸道不同,樓中卻是一團和氣。
嘉樂樓本有兩層,低層空着,但二樓的大廳裏卻是濟濟一堂,坐了大月三十來人。
這些人有老有少,口音也是五花八門,有山東口音,有河北口音,甚至還來幾個遼東人。
這三十來人都體格健壯,一身剽悍之氣。隻不過,此刻大家都做富商打扮,有的人手中還把玩着繪有名家字畫的折扇,一副儒雅模樣。
若不是明白就裏之人,還真以爲這裏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商業論壇。
中又不少都是認識的,就算不認識以前也有所耳聞,都小聲地攀談起來。
這群人當中自然以連山會的白老大爲首,他一臉色平靜地坐在那裏,但右手食指和拇指卻輕輕地轉動着戴在左手拇指上的那枚翡翠扳指。
熟悉的人都知道,這是白老大想事情時的習慣。
至于坐在他身邊的宗真,則繃緊了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