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嚴肅地對吳老二道:“老二,别說我沒提醒你,如今鹽司出了這麽大一樁案子,全天下的眼睛可都盯着長蘆,你想在這裏做手腳,别說我容不得你,隻怕不等我阻止,國法就先找到你頭上來。”
“是啊,我怎麽忘記這一樁了。”吳老二一呆,然後懊喪地說道:“如此看來,我爹這個轉運使不是白當了?”
說着話,碼頭上的吳推官還在和百姓們互動。
就在這個時候,蘇木突然看到了驚人的一幕,隻見老郝那十幾個閑漢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弄來一皮白布,用毛筆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了一行字。
這幾個家夥也沒文化,字些得極醜,蘇木也是費了半天勁才認出來。
卻是“萬家生佛,吳大青天”八個大字。
蘇木看得眼珠子幾乎落到地上:這……也太過火了吧!
受到萬民擁戴,爲官一任造福一方。在古代中國文人的觀念中,達則兼濟天下,吳大人現在算是顯達了,自然要爲百姓做些好事。如此,才算是升華了個人境界。
老舉人顯然已經是沉浸在這樣的氛圍之中,目光中淚光閃動,不能自已。
碼頭上的百姓被老郝那群好事者一撩撥,不明底細地參與進來。見吳大人如此親民,也是感動異常,“吳青天”更是喊得一浪高過一浪。
場面亂得就要失控。
蘇木将吳推官留在鹽司的目的已經達到,自然不能再讓吳推官在碼頭上繼續這麽激動下去。老先生宅了十多年,現在好不容易恢複正常,若再受到刺激,保不準舊病複發。更重要的是,後世有一句話說得好:多難未必興邦,久演必定穿幫。
事行有度,過尤不足。
扮影帝也要适可而止。
再說,他也要找老先生說說自己進鹽司做幕僚的事情。
就急忙給了吳老二一個眼色。
吳老二這人雖然混蛋,可心思卻靈活得很。知道眼前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意思一下就好,不能沒完沒了演下去。
就急忙走下船去扶住吳舉人:“爹爹你保重身子要緊,如今鹽司百廢待興,還是先回衙門處置公務要緊。”
吳舉人滿面淚水地擡起頭來,張了張嘴,正要說話。突然間,一陣明亮的鼓樂聲從後面響起,然後又是幾聲炮響。
騷動的碼頭被這一陣響震得立即安靜下來,上千顆腦袋同時轉過去。
隻見,從城中開出來一支龐大的隊伍。
隊伍的前面是兩排開道的衙役,手中舉着六七和牌子,上面寫着“兩榜進士”、“翰林學士”、“狀元及第”之類的名号。
再衙役後面則是一溜官轎,再轎子後面,則是帶着鐐铐的犯人。
如果沒猜錯,應該是押送楊自烈、劉孔和等人回京的楊廷和等人。
卻看到楊廷和于一群官員站在隊伍中,目光冰冷地看着碼頭上這一幕。
看樣子,他們已經到這裏半天了,吳世奇過火的表演自然是一毫不落地被他們看在眼裏。
見前面鬧得不象話,楊廷和忍無可忍,這才下令放炮清場。
蘇木也吓了一跳,感覺到一絲不好。
炮聲結束,楊廷和手下的衙役高聲大喊:“欽差楊大人啓程了,無關人等速速閃開!”
吳推官忙帶着兒子迎上前去:“下官吳世奇見過欽差大人,剛才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楊廷和本是一個剛烈之人,眼睛裏自然都容不得半點沙子。進翰林院之後,因爲要養望,脾氣改了許多。
可一看到吳推官那張蒼白的臉和眼睛裏的淚水,心中就沒來由一股深重的厭惡。
剛才碼頭上所發生的一切,他看得真真切切,更是怒不可遏。
此人就是個官迷,前番自己已經将話說得明白。若他還有幾分羞恥心,就不該做這個轉運使,可他偏偏就做了。
而爲了自己的名聲,這個姓吳的竟然弄出這麽該萬民請留的戲碼。
強忍着嘔吐的**,楊廷和就厲聲呵斥道:“你這個奸佞小人,爲了自己的官帽,置廉恥心和朝廷制度于不顧。你要做鹽司轉運使也罷了,隻要一心爲公,造福一方,某在心裏還會誇你一聲‘勇于任事’,卻不想爾卻蠱惑百姓,弄巧取名,你還有什麽面目立于天地間?”
楊廷和身邊的官員們都是一臉鄙夷和憤怒地看着吳世奇,隻太監林森一臉玩味地擡起頭看着立在船上的蘇木。
蘇木也是苦笑:弄巧成拙了吧,吳老先生,吳老丈人,你剛才實在是太投入了,意思一下就行了,這一耽擱,卻将事情鬧大發了吧!
這次,老先生你的名聲算是徹底地毀了。
被楊學士這麽劈頭蓋臉地一通呵斥,吳舉人張開嘴:“楊大人,此事……”
“什麽此事,又是什麽事?”楊廷和罵道:“你一心佞進要做這個轉運使,也就罷了。鹽司出了這麽大一樁案子,正該坐鎮視事。你卻跑碼頭上來弄個萬民請留,吳大人,本官且問你,一帶你這個暫代的轉運使卸任,到時候是不是又要找人來給你送萬民傘?本官當将今日之事寫進折子裏據實上報,彈劾你!”
“我等附議!”三法司的幾個官員也同時氣憤地叫起來。
這下,倒将吳老先生給罵火了。他本是個老派書生,也知道自己一旦做了轉運使,在士林中的名聲就算是徹底壞掉了。可爲了滄州百姓,這個官卻必須做下去。
心中立即就有一悲壯的情緒湧将上來,大聲回道:“欽差大人要彈劾吳世奇,盡管寫折子就是了。不是吳某貪戀權位,實際上,這個暫代的轉運使估計也就做個三五月,等新人一到,吳世奇自挂印而去,實在是放心不下滄州百姓。百姓們苦啊,大人你知道百姓所吃的鹽多少錢一斤,立即又攙了多少沙子?下一任轉運使要怎麽做,同吳某也沒有任何關系。吳世奇今天在此立誓,我在任期間,所發賣的官鹽絕不攙一顆沙,決不貪墨一錢銀子。若違此誓,叫我被天雷擊死,永世不得超生!”
說到這裏,吳世奇滿面淚水,仰天長嘯。
“好!”碼頭上的百姓本被楊廷和的欽差儀仗驚得匍匐在地,可一聽到吳大人所立的誓言,都同時叫起好來。
大凡如揚州、蘇州、滄州這種鹽業商業重鎮,市民多富庶,乃是資本主義萌芽的發端,形成了龐大的市民階層。市民同農戶最大區别就是眼界開闊,對于官府也少了一分敬畏。再加上滄州人中有不少閑漢偶然操持私鹽營生,更是膽氣甚壯。最喜歡聚衆鬧事,架秧子起哄。
這大概也是新生市民階級的共性吧,比如紡織業極爲發達的蘇州,在萬曆年間就鬧過罷工罷市,還燒了官衙。
聽到吳青天說出這般話來,大家都是心中感動。
見如此一個青天大老爺竟然被朝廷大官罵得跟孫子一樣,都是不忿,就有人大喝一聲:什麽鳥官,竟然如此欺負吳大人。吳大人是鹽司轉運使,就是我們滄州人。咱們滄州人雖然不怎麽樣,可胸中卻有一股熱血。“
見有人起頭,其他人也跟着罵起來,“人家吳大人要做轉運使也是咱們滄州人的福氣,咱們滄州人答應了,你這狗官廢話什麽?”
“一個翰林院學士好象才從四品吧,咱們吳青天可是從三品,怎麽官小的反将官兒大的給罵了,誰給他的狗膽?”
“狗官,狗官!”
一時間,幾百人都同時站起來,朝楊廷和湧去,将一行人擠着東倒西歪。
衙役們見要激起民變,吓得面如土色,忙橫起棍子竭力将百姓朝外推去。
一句接一句“狗官”罵得楊廷和腦袋裏嗡的一聲,他本是翰林清流,在官場中聲望卓著。
楊家本是新都望族,家财萬貫。老楊科舉入仕本就不是爲發财來的,爲的不過是一展胸中的報複,做出一番事業,青史留名,完善人生。
翰林院又是個清水衙,老楊也無從貪墨。随侍駕前時,他執掌中樞核心,兢兢業業,無日不三省其身。怎麽看,都是一個君子清官。
今天卻被人罵得擡不起頭來,若傳回京城,還不被人笑話?
頓時覺得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有逆血湧上喉頭,眼前也陣陣發黑。
蘇木在船上看得心中發苦,這事情鬧成這樣,老丈人這輩子算是毀了。等到這個代轉運使做完,将太後和皇帝交代的差事辦妥,估計他以後再沒可能做官了。
得罪了未來的首輔,在整個文官集團的眼中淪爲笑柄,吳老先生的仕途算是走到盡頭了。
鬧了半天,楊廷和等人在控制住場面,押送着一百多個人犯坐了船,浩浩蕩蕩地地回京去了。
看到欽差的狼狽的身影,滄州百姓齊齊發出一陣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