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子過得滋潤,真有點山中不隻歲月的逍遙。大約是因爲成天都和三個當朝宰輔在一起讀書聽課,蘇木身上自然而然地帶着一股貴氣。
其實,氣質這種東西并非與生俱來,而是和後天的教育、生活環境、眼界有莫大關系。
今天是農曆臘月二十九,明天就是大年三十。
還有一天就是弘治十七年,這雪也下得熱鬧,已經三天了,滿城素白,腳踩在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蘇木成天和太子在西苑裏打熬筋骨,大冷天的每日還在湖裏冬泳,身子異常健康,身上隻穿了一件薄薄的松江棉袍,走在路上,大袖飄飄直如那神仙人物一般,卻有這這個時代讀書人少有的勻稱體态,和剛健之風。
眼見着就要過年了,街上行人如織。有如此英氣勃勃的人物,不少小媳婦都偷偷将頭從轎子裏探出來,看上一眼,然後紅着臉飛快地将腦袋縮了回去。
“半年不見,子喬風采更勝往日啊!子喬别走那麽急,等等我……要不,咱們坐車過去吧!”林老闆氣喘籲籲地在後面追着,頭上已經冒出了騰騰熱氣。
後面還跟着幾個提着禮盒的夥計。
這裏正是城南商業區,後面這人正是《風入松》書局的林老闆,他也是剛從大同過來沒幾日,也沒急着回保定,先就來與蘇木見面,籌劃着将書坊重新整理一下,等過了年再開張。
自從上次蘇木同弘治皇帝禀明此案之後,《西遊記》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不過,對于大明朝帝國官僚的辦事效率,蘇木還是沒有任何信心,決定再幫林老闆一把。
人家好歹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幫了自己一把,買了這本書。雖說是一單純的商業行爲,可蘇木卻是一個記恩念舊的人,就借交作業的時候和内閣輔臣中最好說話的李東陽談了談這事。
蘇木說這話的時候也很随意,都是在官場是混的,話也無需說明。
李東陽當是就笑了笑,說下去問問。
李閣老的話自然官員,隻一個月時間,林老闆就銷了案,被放了回來。
在銷案的同時,蘇木已經通過驿站送了一封信過去,并留下地址,讓林老闆回來後大家順便聚聚。
林老闆是前天回來的,蘇木得了消息之後,今日就跑過來同他見面。
《風入松》書坊北京的分店被封了半年,裏面的東西被人搬了個精光,顯得很是簡陋。
二人見面,自然是萬般唏噓。
彼此問起各自的情況,林老闆的事情也沒什麽好說的,不外是在軍中充做勞役,生不如死。這才算是揀回來一條命,家産也發還回來一大半。畢竟這案子是李閣老打了招呼的,下面的人也不敢克扣太多。換成其他人,不動産或許能夠全部歸還,浮産就别想拿回去了。
至于蘇木,隻說自己中了舉人之後,在某朝廷大員的家裏做西席。
林老闆一陣感歎,說早就知道子喬你是我保定一等一的才子,中舉人也不讓人意外。
至于蘇木究竟入了朝中哪位大員的門牆,他不說,林老闆也不方便問。
本來,林老闆要請蘇木去酒樓小酌幾杯的。
蘇木一想,自己難得出西苑一日,晚上還得回去,正該和家人團聚,把時間浪費在酒席上不太合适。再說,家裏出了那麽大一件事,再不回去,後院都要起火了。
太子本就是個二貨,東宮說沒規矩也沒規矩,說規矩,卻甚是森嚴。一般來說,東宮相幹人等,每月初一十五兩次休沐。蘇木自由些,可以随意出入。不過,他還是不敢太造次,五天回去一次。
他上次回家乃是在兩天前,剛一回家,就看到家裏的門窗桌椅被人砸得稀爛。而吳小姐則一雙眼睛都哭腫了。
蘇木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龍在帶人來報複自己,驚問何故?
小蝶一臉的惱怒,喝道:“還不是胡家那瘋丫頭殺上門來了,說了好多些難聽的話。”
“胡瑩!”蘇木抽了一口冷氣。
小碟氣憤地叫道:“這野丫頭,一見來看到吳小姐,就問她是誰,憑什麽住她家裏?笑話,這宅子可是少爺你憑自己真本事賺回來的,幫了他胡家那麽大的忙。他胡老爺請你入幕,哭着喊着将薪俸送來,收他的宅子也是給他面子。現在怎麽反成了胡瑩的了,世界上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小蝶:“我也是不服,同她争辯起來。吳姐姐也是看不過眼,上來勸了幾句。卻不想,那野丫頭冷笑一聲,說,這房子是我的,我才是這裏的女主人什麽什麽的,又說少爺你跟她已經有了婚約,将來得了前程就去迎娶。你這女人鸠占雀巢穴,好陰險。吳姐姐何等溫柔如水的人兒,如何說得過這個潑婦,隻是哭。”
然後,她又豎起眉毛,用懷疑的目光看着蘇木:“少爺,你不會是真的和那軍戶女兒有婚約吧?”
還沒等蘇木回答,吳小姐又哭了起來。
然後,躲在屋中的吳老舉人就開始罵娘,摔東西。再他口中,蘇木簡直變成道德敗壞的典型。
蘇木有些招架不住,也不敢住家裏,一溜煙跑回西苑,準備來個眼不見爲淨。
在西苑住了兩天,蘇木越想越不塌實。自己身邊的三個女人都不是省心的。小蝶和胡瑩都是火暴脾氣,見了面難免火星撞地球。胡瑩現在住在自己家裏,不尴不尬,以她心高氣傲的性子,若是真惱了,自重名節,和父親一起離開京城,還不凍死餓死。
若是半路上碰到壞人呢?
蘇木越想越怕。
老實說,他和胡瑩已經山盟海誓過了,可吳小姐對自己卻是一往情深。這兩人看架勢都想讓他蘇木明媒正娶迎過門去。
可古代社會的婚姻制度和現代社會其實沒什麽區别,都是一夫一妻。
當然,古代婚姻制度後面還補了兩個字:一夫一妻多妾。
也就是說,這兩人将來隻有一個人能夠成爲老蘇家的女主人。另外一人隻能去做小妾,而小妾的身份地位同奴才一樣,非常低賤。
胡瑩性如烈火,和蘇木是患難之交,蘇木不可能做出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情。
至于吳小姐,大家閨秀,怎麽可能給人做小老婆,想想都荒唐。
這兩個月,蘇木生活平靜,同内閣的相爺們也混得熟了。又因爲有現代人的逆天金手指,将來中進士當不在話下,無論怎麽看前途都是一片光明。
以往他也不是沒想過自己的個人問題,可因爲生活的壓力擺在那裏,沒空去想。
如今,這個問題已經到了不得不解決的時候。
這幾日,他腦袋裏全是這三個女人,走馬燈一樣地轉,都魔障了。
到最後,他一咬牙:還是先回家看看,這種事情,一味逃避也不是辦法,總得需要面對。
出了西苑,和林老闆說了幾句話,就匆匆忙忙地朝家裏跑去。
林老闆沒想到蘇木這麽急,就道:“原來子喬在京城裏買了宅子,明日就是除夕,正要上門拜訪,也好,今日就一道去,也好認個門。”
在大同軍中效力半年,北地的風霜已經在林老先生額頭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人也老了十歲。
身體也大不如前,這一跟着跑,就喘不過氣來,急得大叫:“子喬,若真急着回家,何妨雇輛大車,也快些。哎喲!”
就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後面的幾個書局的夥計慌忙上前扶起東家。
好在雪積得厚,沒有摔傷。
蘇木見他沒事,也放心了,一拍額頭:“我這一急,卻是亂了。”
“沒事,沒事,你們去套車。”林老闆哈哈大笑着讓夥計去準備,就同蘇木站在街邊:“子喬,咱們這麽長時間沒見面,難道有機會在一起說說話。你這麽急着回家,可是家中藏有美嬌娘?”
“不是,是另外有事。”蘇木臉微微一紅,閑站無事,就随口問:“林老先生這次平安歸來,可有其他打算?”
林老闆:“還能怎麽打算,眼睛一睜要吃,眼睛一閉要睡,活人總算是要賺錢的,依舊去做我的書商。剛才子喬你走得急,我還沒把話說完呢,這次小老兒若要東山再起,還得靠你關照。”
見蘇木不解,林老闆:“〈西遊記〉那書還沒出完,還請你接下去,潤筆依照以前的規矩,如何?”
蘇木點點頭:“那是自然,你我相交一場,你不說我也會寫的。隻不過,估計要慢些。”現在他白天要讀書,晚上還得給弘治皇帝寫兩千字〈紅樓夢〉,時間是比較緊。
林老闆卻誤會了,歎息一聲:“是啊,還有三月子喬就要考進士,須得等到會試以後再說,如果因此耽誤了你的前程,我的罪過就大了。”
說話中,馬車就套過來,二人上車,一邊說着話,就來到了蘇木的家。
“少爺你可算回來了,好大雪啊!”小蝶喜滋滋地迎上來,不住用手撣着蘇木頭上肩上的雪花,完全看不出任何異樣。
蘇木心中還是有些不塌實,讷讷問:“吳舉人還好吧?”
小碟撲哧一聲:“少爺要問吳小姐但問就是,明明心中想,口中卻去問吳老爺。放心,挺好的!”
蘇木這才松了一口氣,但心中卻總覺得有些不塌實。
林老闆哈一聲:“子喬,你果然是金屋藏嬌啊!”
蘇木更是尴尬:“林老生誤會了,等下你見了人就知道。”又向小蝶介紹林老闆,說他就是自己在保定時的書坊東家。
又道:“小蝶,去跟老舉人說一聲,就道我保定的老秀才林老先生舊聞吳老爺大名,前來求見。”
“好。”小蝶自去禀告。
看了看蘇木的宅子,林老先生大爲驚異:“子喬你這院子不錯啊,若是不知道的人,還将你這裏當成公卿大夫的府邸了。”
蘇木一邊同林老闆說着話,一邊将自己和胡順的事情大概地說了一遍。
林老闆笑了起來,朝蘇木擠了擠眼睛:“子喬,你和胡家小姐的事情老夫在保定的時候也有所耳聞。想不到胡順居然發達成這樣,正是莫名其妙飛來的富貴。這宅子隻怕是他給女兒的嫁妝吧,你一個舉人老爺,将來可是要中進士的,斷不肯娶軍戶的女兒。以後你啊……可有得煩。”
蘇木苦笑:“誰說不是呢!”
很快,二人就在正廳見了吳舉人。老舉人穿得很厚實,跟雪人似的。
吳老先生是個老牌的名士,而林老闆雖然也是個老秀才,可在商場打滾這麽多年,又在邊軍裏流放了半載。身上的市儈氣不減,反多了些狂放。
二人說不了幾句話,吳舉人臉色就難看起來,最後忍無可忍地站起來,道了一聲“俗氣”拂袖而去,自回屋休息。
蘇木也是沒有辦法,摸了摸嘴唇,還沒等他緻歉,林老闆就贊了一聲:“吳老先生超凡脫俗,大有魏晉名士之風啊!”
從頭到尾,吳小姐都沒有出現,蘇木心中的不安更甚。
見廳堂裏沒有外人,林老闆這才叫夥計将禮盒打開,裏面全是五十兩一錠的官銀,說這是蘇木以前存在書坊裏的稿費,好幾千兩,這次總算能夠送過來了。
小蝶吓了一跳,狐疑地看着蘇木,問:“少爺,當初在保定的時候,你不是說才幾百兩稿費嗎,怎麽這麽多?”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麽多現銀,滿面都是震驚。
看着小蝶瞪圓的眼睛,蘇木心中得意,哈哈大笑:“那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過。對了,小蝶你不是嫌這裏地方大人少,住着害怕嗎,等過了年,你找林老先生一道去人市場買幾個合眼的丫鬟,讓這裏熱鬧起來。”
小蝶高興地跳起來:“太好了,得買三個丫鬟,我和吳姐姐各一個,吳老爺一個。對了,婆子也要買兩個……”
林老闆撫須微笑:“如今的人市場,一個大姑娘也值不了幾兩銀子,小蝶姑娘放心好了,定然讓你滿意。”
正說着話,外面突然沖進來一個錦衣衛。
一看到身穿飛魚服的錦衣力士,林老闆是一照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手一顫,茶杯子就摔到地上了。
那錦衣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向蘇木磕了一個頭,大叫:“蘇先生,救救我家小姐吧!小姐,小姐她……小姐她一大早帶着家夥就出了門,說是要去砍人。如今……如今卻是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