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本是元朝的布政使司衙門,地勢非常寬敞,雖然是百年老宅,可裏面卻植滿了高大喬木,爲這夏末的酷熱中帶了一方難得的清涼。
但于徐燦那邊的安靜不同,這裏卻是一團忙亂。
昨天夜裏士子們包圍順天府衙門的事情發生之後,整個北衙都有些緊張。畢竟,那一帶本是錦衣衛的治安片區,事情如果真的鬧大,不但順天府要吃挂落,連錦衣衛也免不得要負連帶責任。
以當今天子對讀書人和文官的态度,就算事情惡劣到無以複加,其結果必定是,朝廷好言撫慰鬧事的士子,開出優厚條件。而順天府一幹文官最多罰些俸祿,仕途受些影響罷了,反正那孟大人年紀已經到了,即将去南京養老,也不在乎這些。
事情的結果必然是這一扳子狠狠地抽到錦衣衛屁股上,到時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牽連?
因此,一大早,負責祿米倉一帶治安的千戶所的千戶,副千戶,幾個百戶,都聚在一起相互推委責任,商議對策。可商量到現在,大家還是沒想出一個好法子。
一想到要出去面對鬧事書生的怒火,所有人都覺得腦袋大了一圈。
牟斌一向以平和寬厚的面目示人,也不管事,由着手下的人鬧,自己則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想比起順天府那邊的情形,他更在意皇城裏的動向:也不知道皇帝隻不知道這事,東廠又會在背地裏使什麽壞?
所以,他一大早就派出探子嚴密監視着徐燦的動向,又讓皇宮的耳目不斷過來報告天子的動向。
至于順天府那邊的現場,牟指揮也沒想出一個好的解決方案,實際上,他也懶得去想。
事情已經這樣了,總得有人負責,到時候大不了将那邊的百戶軍官,連帶千戶所的千戶副千戶一道罷免就是。實在不行,判幾個殺幾個,就能交代過去,幾個手下的榮辱浮沉還輪不到牟大人來操心。
關鍵在于交代,無論是對皇帝還是對讀書人,這卻需要講究方式和方法。
牟斌陷入了沉思。
消息不斷傳來,果然如他所想象的那樣,東廠的探子如流水一樣派出去,看來,徐公公對這事也上了心,準備借這個機會擺錦衣衛一道。
至于皇帝,不幸中的大幸,好象還不知道這事,隻要他老人家不知道,此事就有挽回餘地。
可牟斌也知道,紙包不住火,最遲到晚上,天子就回得知此事。
到時候,卻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雷霆怒火?
“這事必須要有個交代,犧牲幾個人在所難免。可是……”牟斌心中突然有些抑郁起來:“可是,爲上位者,若沒有擔待,一但有事,隻顧着讓手下頂缸,威信何存。韬光養晦,裝孫子,可也不能太過,否則就真的成孫子了。問題是,不抛幾個人出去,這事又如何了結?”
他忍不住站起來,背着手在大堂裏慢慢地轉起圈來。
無論怎麽看,這次東廠都會接機打壓錦衣衛,這樣的機會,徐燦會放過嗎?
“指揮,此事情還得你老人家拿個章程啊!”一個佥事被牟斌轉得眼花,忍不住說。
牟斌站住了,對一個侍衛道:“拿我官袍來,更衣。”
“是,小人這就去。”侍衛應了一聲,低着頭飛快地跑了出去。
外面隐約傳來人聲:“指揮使大人要親自過去了。”
“啊,這事竟然大成這樣了?”
所有聲音中都帶着驚訝。
佥事吃驚地看着他:“指揮,順天府那邊人手若不足,隻需再派人就是,你不用親自過去的。”
牟斌擺頭:“順天府那邊也就那樣了,換誰去都是束手無策,我去又能如何。”
“那麽……”
“進宮,這事再不能捂下去了,得先禀告天子。”
“驚動天子?”
“就這樣吧。”牟斌擺擺頭,此事說大不大,可說小也不小,一個處置不慎,很有可能釀成一次學潮,讀書人的事情馬虎不得。與其在這裏等着,被動地被東廠高黑狀,還不如主動禀告,如此還能占些主動。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間有人快步跑了進來:“指揮,指揮,順天府的書生們散了。”
“啊!”屋中的人都叫出聲來了。
牟斌眉頭一聳:“速速報來。”
進來那人手将一張公文遞了過來:“指揮,這是祿米倉千戶所一個叫胡順的百戶所寫的報帖。”
牟斌接了過去,一看,上面寫滿了字,詳細地這一事件如何處置寫得清楚。
他在看的時候,錦衣衛佥事也就腦袋湊了過去。
看完,佥事贊了一聲:“這事幹得漂亮啊!”
牟指揮使的面上也露出笑容,心中一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一百多個有功名的士子包圍順天府衙門,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如果放任不管,順天府學政衙門,甚至朝中的禦使文官們隻怕也要跳出來說三道死,驚動皇帝那是不可避免的。
對于如何處置此事,其實不外是撫和剿兩種手段。
撫就是一概應允士子的條件,高額補償;剿,則是采取雷霆手段,将帶頭的幾人給抓起來。
可不管是出錢撫,還是出兵剿,牽連太大,都不是錦衣衛自己能夠定的。
而這個胡順竟然在短短半日之中就将這個危局輕易化解,且不留後患,給錦衣衛避免了一場麻煩,這事做得真是不錯。
他能夠在這混亂的局勢中,跳出剿、撫兩種手段,想出如此絕妙的法子,當真是了得。
就是這辦法有些缺德,你想,人家林舉人好好地住在丈人那裏,一家人團結和睦。你胡順偏偏挑唆丈人、小舅子出來跟林文六鬥。
可以想象,黃家個林文六是徹底翻臉了,這輩子都沒有和好的可能。
中國古人講究的親情倫理,胡百戶使得人家一大家子反目成仇,這事真是過火了些。
不過,錦衣衛本就是特務機構,在前前朝,比這缺德的事情做多了,也不在意。
本以爲這是一件通天大事,結果在半天時間就被這姓胡的人談笑解決,确實是個人才啊!
牟斌心中贊了一聲,突然心中一動,忍不住道:“胡順……這個名字熟……”好象在什麽地方看到過。
旁邊的錦衣衛佥事說穿了,其實就是錦衣衛的辦公廳主任,爲一号首長乃是他的職責。又掌握機要,一個好記性是必需有的素質,立即回答:“回指揮的話,此人原本是保定軍戶,上次于望齡去保定檢閱軍事,這個胡順入了你的眼,被點爲保定的錦衣百戶。”
他一提,牟斌這才想起來胡順是什麽人了。
說句實在話,當時他也隻是覺得這人是個人才,至于怎麽用,也沒個想法,就放在地上上鍛煉。若真有才,自然會脫穎而出。
到現在已經好幾個月過去,牟彬幾乎将他給忘記了。
現在突然想起當時的事情,心中感歎一聲:是人才,在什麽地方都能出頭啊!
“不對,他不是在保定嗎,怎麽來京城了,又做了祿米倉的百戶?”牟斌覺得有些不對勁,忍不住問。
“回指揮的話,此事還另有蹊跷。”佥事對這事倒是清楚,就将胡順因爲頂替了高同知侄子的職位,被安排做此事的替罪羊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對于手下的争鬥,牟指揮使沒有任何興趣,心中雖然覺得胡順是一個不錯的人才。可在他心目中經曆司的高同知分量卻更重一些,自然不諱爲小小一個胡順出頭。
就笑了笑:“這樣啊,也罷,既然他是一個人才,本就該調進京城使用。既然已經來了,就留下吧。祿米倉那邊正在拆遷,那是順天府和工部的事,咱們錦衣衛參和進去也不是個事兒。把那邊的千戶所撤了,所有軍官另行任用。這個胡順今天也算是立了一功,也不要太虧待,讓經曆司在城南給他找個好地兒安置吧!”
聽到牟斌這麽安排,佥事有些驚訝,城南可是京城最繁華的商業區,是錦衣衛油水最足的地方。能夠在那裏當差的,都是南北衙門和經曆司最受看重的後起之秀。如此看來,這個胡順算是入了指揮使法眼,要重點培養了。
“好運的小子,要發達了!”内心中突然有了這麽一個念頭,佥事突然又是一笑,心道:“不過,以胡順的表現來看,确實是一個可造之才,人才難得,牟指揮的夾袋裏也确實缺人啊!”
正在這個時候,先前那個侍衛捧着牟斌的官袍跑進來:“指揮,車馬已經準備好了。”
佥事笑着朝他揮了揮手。
牟斌這才笑起來:“好熱,打些酸梅冰過來受用。”
這個時候他,他才感覺到北衙涼風西西的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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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經曆司。
經曆司和南、北兩座鎮撫司同級,可同另外兩座衙門有單獨的辦公地點不同,卻是和北衙呆在一起。
成天處于指揮使的眼皮子底下,很多事情都有些麻煩。
作爲錦衣衛的組織部長,經曆司當家人高原高同知正提着鞭子使勁地抽着跪在地上的一個屬下。
剛才那個屬下因爲一不小心将他最喜的雞缸杯給摔了,這可是天子禦賜的官窯正品啊!
這代表着皇帝對他的信重,是他高同知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實際上,平日裏高原對下屬也頗爲寬厚。爲上位者,剛柔有度,誰不是人尖子。區區一個杯子其實也算不了什麽,挨打這人也是他的心腹,平日裏賞賜給他的财物比這貴重的東多了去。按說,不至于如此惱怒的。
關鍵是,剛才胡順使用絕妙手段平息順天府衙門讀書人變亂一事已經有人第一時間報來,一想到這個可惡的家夥不但絕處逢生,還被指揮使看中,派了個美差,他心中就是一陣窩火,于是将一腔子怒火發洩在這人身上。
“同知大人饒命啊,同知大人饒命啊!”地上那人也不敢躲,隻得咬牙生生地受了,身上的飛魚服也被抽得稀爛,鮮血不住地沁出來。
旁邊的人見高同知是真打,慌忙撲上去,勸的勸拉的拉:“同知大人,不能再打了,這麽熱的天,要出人命的。”
高原這才罵罵咧咧地将手中的鞭子扔到一邊:“滾!”
就悶坐在一邊,咬牙切齒:“好運的軍痞,若落到我手中,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旁邊有一個心腹小心地問:“同知大人說的可是胡順那鳥人?”
“不是他還能是誰,若不将他給辦了,我高原還有何面目坐在這裏。”高原哼了一聲:“可惜啊,人家現在是指揮使的人,我拿他能有什麽法子?”
當出胡順頂替了他的侄子做了保定錦衣衛百戶,雖然後來高原替侄子安排了一個更好的職位,可這個面子卻是丢了。
這次他是故意讓胡順起跳這個火坑,準備打他一個永世不得翻身。
可惜,這個胡順不但順利過關,還得了牟斌的青眼。
不得不承認,高原對這個家夥也有些佩服了,知道這是個難得的人才。
“可惜,他得罪了我。一個小小的百戶,是生是死,我堂堂指揮同知也不放在心上。可高位者有高位者的難處,如果不将你給拿下,我威信何存,又如何統禦手下。威信不在,将來又怎麽可牟斌争指揮使的位置?”一刹間,高原就知道其中的厲害。政治鬥争,争的就是這看似不重要的一畝三分地,一絲一毫都不能退縮。若你退了,别人就會認爲這是你失敗的前兆,人心一散,隊伍就沒辦法再帶下去。真到那時,你才是徹底的失敗了。
旁邊的心腹看出高原的心思,笑道:“同知大人,胡順也是走了狗屎運,得了南城的缺。不過,具體怎麽安排,不還得您說了算。那地方可不盡是咱們的天下,也是東廠的财源啊!财帛動人心,徐公公的手下會任由着一個小小的錦衣衛軍官去釜中搶食嗎?”
高原眼睛一亮:“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