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專業電影攝影機兩萬八……”
“三洋鏡頭八千三……”
“麥克風一千五……”
“……”
2005年11月份。
噩夢般的賬單出現在周洋面前。
周洋握着賬單的手在微顫,同時喉嚨深處更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一般,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此刻已然是秋末,但周洋的手心仍舊捏了一把汗。
他低着頭,至始至終都沒有擡起,他很看起來緊張,有種車禍過後的餘悸感,但又努力讓自己保持着直立,讓自己的身體顯得挺拔一些,自然一些,淡定一些。
但是,從遠處地平線上吹過來一陣風,卻仿佛滲進他皮膚深處的骨骼一般,令他冷得想打哆嗦,冷得想蜷縮着身體,縮得越不惹人注意越好。
賬單上面是一組天文數字。
每一個數字,都如錘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髒,砸得他喘不過氣來。
數字倒是很吉利。
六萬八千八!
絕對是一個好彩頭。
但是,吉利的數字并不能讓他感覺到好運,反而如一場醒不來的夢魇。
“你得賠錢……”
煙霧缭繞聲中,爲首的中年人再次說出了這句話。
聽到這句話以後,周洋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想說點話爲自己辯解一下,可是搜刮了許久,都憋不出一句話。
喉嚨很幹澀。
幹澀得他想咳嗽。
他并不是那種口若懸河的人,就算是平日,他也屬于話不多的那種人。
不遠處。
老破面包車翻了,車玻璃碎了一地。
面包車旁邊是一輛同樣歪曲的面包車。
那輛面包車撞在一顆歪脖子大樹上,樹枝都戳進駕駛室了。
地上,除了輪胎刹車的痕迹以外,到處都是破碎的鏡片以及被撞得七零八落的各種拍攝器材。
特别是攝影機,外殼已經破得稀爛,甚至鏡頭都扭曲了。
這是一場車禍!
而且,看起來是一場很驚險的車禍,至少大樹旁邊一個瘦弱地青年直到現在仍舊是心有餘悸,不斷的摸着自己的貔貅玉佩。
魂都吓飛了!
“我會賠的,可是,我現在沒那麽多錢。”
壓抑了許久以後,周洋幹澀地喉嚨裏終于吐出了這麽一句話。
吐出這麽一句話以後,他感覺自己身上的那種冰冷感更強了。
很冷,冷到刺骨。
不過,他終于咬着牙擡起頭盯着那個絡腮胡子,綁着長頭發的中年人。
“那你現在有多少錢?”中年人打量着周洋,許是覺得周洋地穿着和打扮,實在是不像有錢人以後,他有些失望。
“六百!”周洋回答道。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叼着煙的中年人驚呆了,煙差點就從嘴裏落下來。
“六百!”
“???”中年人呆愣當場。
六百和六萬!
這個數字差距也實在是……
太大了點吧?
“我銀行卡,全身上下的所有積蓄隻有六百……”周洋看着中年人再次重複了一遍。
“那給你父母打電話吧,等等,你不會,沒有手機吧?”
周洋的眼神雖然在閃躲,但眼神卻很清澈。
中年人判斷出來這個年輕人并不是在撒謊。
他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将煙頭扔到地上。
“嗯……沒有。”周洋又低頭看了一眼賬單,情緒五味雜陳。
“我的手機給你用,你能記得家裏父母的号碼吧?”中年人看了看天色,終歸是壓住了煩躁地情緒,耐着性子拿出了手機。
“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沒了,我爸得了癌症,去年剛走……”周洋握着賬單。
他并沒有去接手機。
“那你家裏的親戚呢?親戚總有吧?”看着周洋這鳥樣,中年人覺得自己情緒有些繃不住。
這是什麽家庭?
“癌症花了很多錢,我的親戚朋友們都不理我們了……”
“房子呢?”
“賣了。”
“那這輛車呢?實在不行,把這輛車給賣了……”
“車是租來的……”
“你這種窮……呼,所以,你租車幹什麽?”中年人深深呼了一口氣,窮鬼這幾個字終歸是沒有說出來。
“前幾天接了一單水電活計,順便幫房東拉點電線……”
“你是電工?”中年人看着側翻的車上裝着電線與各種破落家具,下意識問道。
“嗯,有電工證,會接一些電線……”周洋點點頭,看了遠處的夕陽,糾結了一下再次補充了一句:“一天工資能有一百塊,而且搬東西也能賺點,我剛拿到駕照,覺得租車劃算一點,所以就租了……”
“賺六萬,你要賺多久?”
“如果房東都是包吃包喝包住的話,大概三年就可以了,如果不包的話,可能晚一些……如果我不生病的話,我可以每個月都給你還一點。”周洋繼續回答。
“貸款呢?你有身份證,可以貸款吧?我幫你找點門路,你貸個幾萬塊出來,我們就算兩清了。”
晦氣!
中年人覺得非常晦氣。
“我……貸不了。”
“爲什麽貸不了?”中年人問道。
“爲了治病,該賣的都賣了,該抵押的,該貸的都貸了,貸款還沒還清之前的那筆八萬塊,還有各種信用卡刷出來的錢,這些都沒還……”周洋喉嚨再次幹澀了起來,聲音越來越輕了。
“……”中年人胡子略微一顫,臉上肌肉跟着抽了一下。
他口中的煙終于落在地上。
盯着周洋陰晴不定了許久以後,終于再次點燃了一根煙。
亂糟糟的頭發以及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同時,還有那一看就非常廉價的老舊電工工作服……
他最終歎了一口氣,煙被吸進了肺裏,嗆得他咳嗽了起來。
這他媽的什麽人間疾苦被我遇到了?
歪脖子樹下的瘦小青年看着自己那輛破碎的面包車,以及那根差點就要他命的樹枝……
最終目光盯着周洋。
他媽的!
這家夥差點就送我見上帝了!
“我不會賴賬的……等我送完東西,我會賠你們,要不我先打個欠條?”周洋看着氣氛沉默,最終下定了決心回答道。
“你怎麽賠?”中年人覺得自己悶得慌。
“我說過,我可以每個月還你們一些,或者我替你們打工,直到債務還清了爲止……”周洋認真地看着中年人回答道。
“你覺得你在劇組裏能做什麽?”中年人沒好氣地看了一眼周洋。
“不知道,不過,我現在什麽都沒有,隻有一身力氣,幫忙搬點東西還是可以的,你們劇組,總要一個搬東西的吧?”
周洋很真誠。
發自内心,甚至是骨子裏的那種真誠。
“我跟副導演商量一下怎麽處理,你在這裏等着,對了,你得把身份證押給我……”
“我身份證沒帶……”
“在哪?”
“出租屋裏。”
“駕駛證呢?”
“這倒帶來了,我去找找……”
兩人目送周洋把賬單收好,慢悠悠地朝面包車走去,剛走兩步,周洋又停下了腳步。
“那個……哥。”
“怎麽了?”
“能幫忙把面包車擡起來嗎?駕駛證被壓在車裏……要不,您幫忙叫個吊車,或者走保險先拉起來?”周洋轉過頭看着中年人,最終表情很糾結。
“行了行了,那你在這裏不要動,我找副導演商量一下,記住,不要跑知道嗎?”
“我不跑,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要講信用,一無所有的時候更要講信用,這點我是懂的。”
“懂就好,行了,你就站這吧。”
“好!”
周洋目送中年人朝着歪脖子樹邊上走去。
兩人似乎出現了激烈地争吵。
瘦小的年輕人回頭看了一眼周洋,眼神似乎很詭異,随後又繼續跟中年人激烈地争吵了起來。
似乎要動手開打的模樣。
隐約間,周洋聽到了“巨星”“劇本”這些字眼……
夕陽西下。
周洋老老實實地站着原地。
他看着夕陽,整個人猶如一根木樁一樣站着一動不動。
如果上天再給周洋一次機會的話。
周洋大概不會接客戶的單子,更不會租車,租了車也不會圖快走這條泥濘的小道。
甚至,在兩年前,都不會喝那口酒……
至少,不喝那口酒,自己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
當夕陽落山。
橘紅色的晚霞布滿天邊的時候……
兩人終于達成了一緻走了過來。
“行吧,劇組正好需要一個幹雜活的人……”
“你索性就跟着劇組吧……”
“好的,哥!”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