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婉嫣仰着頭,認真的看着夜千筱,眸色染了層淡淡的悲哀和迷茫。
殺人,肆意奪取他人生命,真的公平嗎?
她想不清楚,所以她選擇問夜千筱。
眼睑垂着,夜千筱那雙狹長的眼睛裏,有着一閃而過的異樣,她看着劉婉嫣,緩緩問道,“你覺得不公平?”
“我不知道。”劉婉嫣搖搖頭,眼神也漸漸黯黯淡下來,“我從小受到的教育是,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沒有誰可以奪取他人的生命。可是,我們以‘守護’的名義,去殺那些海盜,本來我覺得沒什麽,可……他們也有兄弟姐妹,有家人,不是嗎?”
劉婉嫣自己也說不清,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她連自己在糾結什麽都不知道。
因爲殺了人?
不,不止如此。
她是看到了那些海盜們的憤怒。
盡管她清楚,海盜站在不對的那一邊,而守護國家人民的他們,才是正義的。他們除掉那些入侵的海盜,也是理所當然的。
就連彭雅都說了,可以開槍。
他們不需要受到任何懲罰。
但——
她還是有些想不通,因爲她殺的那個人,跟她國家的人民沒有什麽不一樣,對方的存在本身就是合理的。
可是,她解決了這樣一條生命,或許會讓他的家人爲此而傷心憤怒。
“是,他們跟我們一樣,沒有什麽區别。”夜千筱看着她,眼底有難得的認真,黑眸的中心處凝聚了抹亮光,“但是,你覺得的公平,在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你,你憐憫他的家人,但他不會在乎你的家人。”
公平?
那隻是個口号而已,她見過很多人很多事,從未見過真正意義上的公平。
在這個國家的思想教育理念裏,生命是平等的、獨一無二的,可全世界無論哪個角落,都沒有真正公平的地方,戰亂國家更甚。
她見過因爲貧窮、将剛出生的孩子丢了自生自滅的;也見過爲一己私利而濫殺無辜的;更見過出生到死、一生都是悲慘而貧苦的。
在很多地方,生命根本不值錢,甚至于是累贅。
“……”
沉默着,劉婉嫣沒有說話。
她在思考夜千筱的話。
處于交戰狀态,确實是弱肉強食的,劉婉嫣相信自己真到那個時候,的确會盡量護住己方、消滅敵方。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可是——
鎖眉,劉婉嫣又問,“負罪感呢?”
與此同時,躺在旁邊床位的冰珞,微微的偏了偏頭,朝這邊方向看過來。
黃昏的光線從窗外斜斜灑落,正好剪裁着夜千筱側影上,身材高挑,斜側的線條籠了層模糊光暈。
冰珞看到夜千筱的表情,難得一見的嚴肅,眉宇處落下層暖光,淡淡的情緒浮現,卻辨析不出到底是什麽。
“負罪感,是最沒意義的東西。你是軍人,無論職責還是本質,都跟他們不同。”
夜千筱的語調一如既往的清冷,可她在說這一番話的時候,卻有着一種截然不同的執着。
她說,你是軍人,跟他們不同。
在冰珞記憶中,這是夜千筱第一次正面“軍人”這個話題。
夜千筱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對于軍人這個身份,她究竟是怎麽想的。
現在,她說了。
這麽肯定,對這個職業的肯定,且從本質上将這個職業同其他同樣需要沾染鮮血的職業區分開來。
擡了擡眼,劉婉嫣怔怔地看着她,良久,眼睛忽的緩緩彎起。
“我知道了。”
劉婉嫣松了口氣,頗爲輕松的開口。
“我先走了,”收回視線,夜千筱朝門口走去,在拉開門的時候,動作微微一頓,斜眼看向皆是躺在床上的兩人,“記得定期做心理咨詢。”
眨巴着眼睛,劉婉嫣看着她消失在門口,後知後覺的應了聲,“哦……”
門一關,病房内瞬間陷入沉默中。
“冰珞。”
劉婉嫣側了側頭,去看另一邊躺着的冰珞。
冰珞沒有動,但視線卻朝她那邊瞥了瞥。
猶豫的看着她,劉婉嫣想了想,問道,“千筱以前,不是這樣的吧?”
“嗯。”冰珞冷淡地應了一聲。
“……”
心裏歎了口氣,劉婉嫣也沒有繼續打擾她。
冰珞身體夠虛弱的,也該休息了。
隻是——
劉婉嫣躺下,閉上眼,卻有些睡不着。
她被夜千筱說服了,先前那點糾結徹底打消,可手上畢竟是第一次染鮮血,就算她的理智已經接受,但一閉上眼,腦海也會下意識閃現出那個海盜的模樣,甚至于那些海盜的憤怒表情。
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劉婉嫣知道,這隻是時間問題。
……
任務是在周末進行的,周末結束後,日常的訓練依舊如同以往,除了有幾個隊員受傷住院,訓練的時候基本沒有什麽變化。
唯一有變化的,是這些兇猛的水鬼們,有持續一段時間的低潮期,除了一些以前參與過雷速任務的老兵,新兵基本沒有幾個狀态好的。
殺人,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任務。
他們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在任務中義不容辭的沖上前,跟敵人拼個你死我活,但在任務之後,他們也會因爲手染鮮血而做噩夢、半夜驚醒。
這是人性。
跟那些冷血無情的人相比,他們最可貴的一點,便在于此。
在這段時間,專門的心理小組也沒停歇,對每個參加過行動的水鬼們進行心理輔導,忙完這個忙那個,馬不停蹄的,争取盡快讓這幫生龍活虎的水鬼恢複到正常狀态。
而,空閑的時候,水鬼們也會提到宋子辰。
自從從海盜手中搶奪人質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宋子辰,聽說似乎被調查出了什麽問題,但誰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麽回事。
隻有知道宋子雲存在的,才能猜到宋子辰現在正經曆着什麽。
宋子辰的雙重人格,那些調查審核他的人,肯定能夠發現異樣,再詳細追究的話,發現他的雙重性格不成問題,之後就是怎麽解決了。
更何況,封帆也不會放過他。
身爲軍長的兒子,雖然未曾暴露過,但海陸的上層還是知道他的,一旦他将宋子雲的情況彙報上去,宋子辰就算治愈了,也不可能繼續待在海陸。
甚至說,不可能繼續待在部隊裏。
他當着那麽多海盜的面,将一個已經投降的海盜槍斃,本來就不符合國際法,給公關帶來了不少問題。
這種有前科的,且有精神疾病的——
部隊不會留下這種安全隐患。
半個月後,操場旁邊的樹下。
“什麽情況?”
夜千筱倚靠在樹幹上,懶洋洋地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渾不經意地開口問道。
從她後側走來封帆聞聲,步伐頓住,擡眼去看夜千筱,“今天被轉移。”
“去哪兒?”夜千筱偏過頭,朝他看過去。
“治療。”
封帆淡淡開口。
“結局?”
“離開。”
“他的情況呢?”
“暫時恢複成宋子辰,今天會回來拿東西。”
對于宋子辰的事情,封帆是第一時間關注的,拿到消息的途徑肯定有,而且上面雖說是保密,但封帆作爲知情人,有權利知道宋子辰的後續處理結果。
面對夜千筱,封帆也無需隐瞞,自是毫無保留。
“哦。”
夜千筱應聲,倒也不覺得意外。
“走了。”封帆結束話題。
“慢走。”
夜千筱微微眯起雙眼,看着他的背影離開。
與此同時,遠處拿着槍的易粒粒走近,隔着夜千筱近十米左右,她就停了下來,眼角眉梢輕輕地揚起,她勾唇問,“去靶場嗎?”
“去。”
幹脆利落的應聲。
軍刀在手中玩轉幾圈,夜千筱再一擡手,便将折疊的軍刀合攏,轉而潇灑的插到腰間。
這段時日,席珂也在任務中挂了彩,同冰珞和劉婉嫣一樣,都在醫院裏養傷,陳雨甯因爲嚴利是爲自己受傷的,也經常往醫院裏跑,所以同樣身爲狙擊手且在一個宿舍的兩人,時常在非訓練時間約去靶場進行射擊。
當然,并非是比試,隻是純粹的切磋罷了。
……
下午,二點左右。
醫院病房。
在醫院待了半個月的劉婉嫣,在無聊至極的時候,終于被逼無奈地挽救了自己的人際關系。
若說平時,她跟周圍的戰友,說好不好,說差不差,總而言之,由于她一直跟夜千筱和冰珞玩耍,所以根本就沒時間去跟其他人交流感情。
現在好了,天天待在病房裏沒事做,偶爾才能到醫院裏溜達一圈,夜千筱和施陽也都在忙,沒空來看她們,冰珞就更不用說了,平時隻有她自己在說話。
隻能想辦法打發時間。
于是——
劉婉嫣花了點時間,去附近的病房轉了圈,正好有幾個是跟她們一批的傷患,也都天天躺着沒有事做。
所以,劉婉嫣一揮手,就托施陽帶了副撲克牌過來。
有事沒事,去附近宿舍溜達一圈,發展幾個“牌友”,約在一起來幾局。
而這個時候,正是打牌的最佳時段,病房裏是基本沒人的。
“叩、叩、叩。”
有條不紊的敲門聲響起。
冰珞正坐在床上看書,聽到敲門的聲音,眉頭稍稍一皺,聲音冷然地開口,“進來。”
話音一落,沒鎖的門就被推開了。
冰珞側過頭,朝門口方向看了過去。
映入眼簾的人影,着實出乎意料。
是宋子辰。
有關來者的身份,冰珞尤其肯定。
劉婉嫣和夜千筱從未跟她提及過宋子辰,冰珞也從來沒有主動去問過,但她們談話也不會避着她,加上宋子辰的性格轉換,冰珞也很容易猜到他的情況。
如果前段時間的“宋子辰”,并非是她們先前所見的,那麽,這次出現在門口的——
身份便毫無疑問了。
不再是冷漠邪魅的神情,震懾人的氣場,反之看起來溫潤柔和,換上一身休閑服,氣質優雅從容,跟先前印象中的宋子辰,如出一轍。
看清楚他的模樣,冰珞直接問,“找劉婉嫣?”
“是。”
站在門口,隻見到冰珞的宋子辰,點了點頭。
“在隔壁。”冰珞說着。
“謝謝。”
朝她禮貌的道謝,宋子辰往後退了一步,将門給關上。
冰珞收回目光,微微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書。
另一邊。
宋子辰事先來到右隔壁。
就在關門的時候,他就聽到了劉婉嫣的聲音,右邊病房的門沒有關,那夾雜着笑意的聲音,落到耳裏極其清晰。
來到門口,宋子辰一擡眼,就見到裏面的幾個人。
四個人圍着一張床,正和樂融融的打着牌。劉婉嫣就坐在床邊,一邊肩膀受傷未愈,所以隻能用一隻手活動,拿牌和出牌的動作在一隻手上進行,且嘴巴上還叼着兩張牌,模樣看起來極其滑稽。
“叩。叩。叩。”
看了會兒,宋子辰敲了敲門。
三下聲響,便令打牌的四人停下動作,轉而好奇地朝門口看過來。
而,不看還好,這一看,病房内頓時陷入寂靜中。
病房裏,除了劉婉嫣外,還有兩個知道“宋子辰”那次開槍的,也清楚他會被帶去進行一系列的審問……
所以,這是平安歸來?
隻不過,看到那個溫潤的男人,身上那一套的休閑服,他們又有不祥的預感。
至于劉婉嫣,在瞥見人影的刹那,整個人就愣住了,嘴巴微微一張,那兩張牌就倏地掉落下來。
“我找劉婉嫣。”
看着四人的反應,宋子辰溫和地笑了笑,朝他們說道。
周圍三人,立即狐疑地瞥向劉婉嫣。
他們倆關系,似乎,不錯?
說起來,當時看到情況的蛙人們,都在事後默默猜測過,“宋子辰”開槍是否跟劉婉嫣被刺了一刀有關。
“哦。”
僵硬片刻,劉婉嫣終于反應過來。
将手中的紙牌放下,劉婉嫣站了起來,朝門外走了過去。
相隔一定距離,劉婉嫣頓住,擡眼看他,神情疏離,“有事嗎?”
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宋子辰的眉眼染着溫和,他緩緩開口,“出來一下。”
說完,就率先走了出去。
劉婉嫣頓了頓,一咬牙,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事已至此,她也無需多糾結、猶豫了。
出了病房門,瞥見那幾個好奇地伸長脖子的,劉婉嫣順帶将房門給關上,徹底隔絕掉他們的好奇心。
宋子辰沒有走多遠,就停在不遠處的走廊上。
這個時間段,正巧是午休時間,走廊上也沒什麽人。
劉婉嫣跟了過去。
立在原地,宋子辰看着走來的熟悉身影,眼底笑意升起,他聲音輕輕地,“我要走了。”
“離開部隊嗎?”縱使有了心理準備,劉婉嫣的心還是猛地跳了跳。
“嗯。”宋子辰點點頭。
“去哪兒?”想了想,劉婉嫣又問道。
“治療。”
“不回來了?”擡了擡眼,劉婉嫣神情尤爲平靜。
“不回來了。”
“哦。”出奇的,劉婉嫣淡定地接受,朝他笑了笑,旋即伸出沒受傷的手,“祝你早日康複。”
垂眸看她,宋子辰有些失望,可眼底笑意愈濃,他擡手握住她的手,聲音一如既往地好聽,“謝謝。”
他知道,再沒有機會了。
劉婉嫣還很年輕,沖動而魯莽,有很多缺點,而最吸引宋子辰的,則是她的執着和堅定。
跟他在一起時,她那麽堅定,說要離開他時,還是那麽堅定。
她真的說到做到。
“抱歉。”宋子辰柔聲開口,垂下的睫毛,輕輕地顫抖着。
很抱歉。
如果他不存在,劉婉嫣的生命裏,或許就不會有那麽多不愉快的記憶了。
“你逗我嗎,”松開手,劉婉嫣咧嘴一笑,晶亮的眼睛裏凝聚着淚花,“是我不懂事,給你帶來了好多麻煩,如果不是我,你可能……對不起……”
說到最後,劉婉嫣有些哽咽,可笑容卻愈發燦爛。
你都要走了,一定要笑着送你啊。
本來就是她的不對。
如果她不去招惹他,一開始就不會去接觸,他們倆之間也不會有任何交集,頂多是一起合作的戰友而已。
她願意去相信,一切的發生都是有原因的。
就算她會去惋惜,宋子辰本該在部隊裏有更好的前程,可相反的,她也會去慶幸,宋子雲的事早點被爆出來,以至于今後不再給部隊帶來更多的麻煩。
“能抱一下嗎?”
倏地擡頭,劉婉嫣笑眼看他,歪着頭詢問道。
午後的陽光落在她身上,那雙閃耀的大眼睛,坦坦蕩蕩的,還流露出幾分真誠。
靜靜地看着她,良久,宋子辰松口,“好。”
一擡手,将她攬入懷中。
環住他的腰,淚水滴落到他的外套上,緊随着潛了進去。
伴随着萦繞在鼻尖的清香,劉婉嫣閉了閉眼睛,一直懸挂着的心,在此刻,終于落下。
宋子辰靜靜地抱着她,一直都未曾開口說話。
就這樣吧。
這個女孩,他,配不上。
希望她能找到更好的人。
“謝謝。”劉婉嫣低低地開口。
謝謝你,保持着原來的自己,來見我這一面。
謝謝你,對那麽不懂事的我,還有這一份寬容。
謝謝你,能夠讓我,就此安心放手。
另外——
請一定要好好活着。
時間會遺忘,願你我,在今後的時間裏,不要再有這樣的錯過。
------題外話------
這裏講一下宋子辰。
他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
他從新兵連出現,從到海陸開始成形,曾猶豫很久,是否給他設定的雙重人格。
瓶子一直喜歡這樣的男生,幹幹淨淨的,溫柔體貼,有修養,脾氣好,對誰都很柔和。
可瓶子很變态啊,有一個幹淨美好受上天眷顧的小徐就夠了,所以對于宋子辰的感情啊,事業啊,瓶子就是見不得他好。
不過,誰能知道,他離開部隊,不是個新的開始呢?
嘿嘿。
有關兩隻的感情線,記得宗冬和李嘉,瓶子一筆帶過了,這兩隻應該是重點發展的,本想讓他們的感情多點波瀾挫折,可是,在真正寫最後一個情節的時候,瓶子忽然意識到,婉嫣也應該長大了。
喜歡的人,不代表是一起到老的人呀。
尤其是,兩隻的身份差距有點大。
所以,和平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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