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屬于寂靜的海灘上,一群群的人聚集着,每個身着迷彩軍裝的人都站得筆直筆直的,他們嚴峻而緊張,雨水劈頭蓋臉地全部砸過來,可卻沒有任何人是往後退的,他們恨不得再近一點,哪怕是一點點。
當兄弟們在海裏出生入死随時都會被海浪吞沒的時候,不管平時他們是不是相熟、是不是有隔閡,在這個時候都隻有一個身份——戰友!
鬧騰的女人還沒有停歇,扯着那位男兵吼得撕心裂肺,本來是她要将人推到海裏去,可看起來卻像是男兵欺負了她,她在誓死反抗。
旁邊好幾個男兵都面露尴尬之意,其他看到這情況的也不知所措,這裏很大部分都是新兵,完全沒有處理這種事的經驗,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他們會避免最大限度的跟老百姓起争執,但又不想看着自己的戰友受委屈。
“有本事你下去——”
刹那間,女人的嘶吼聲戛然而止,一隻沾染了雨水的手憑空伸出來,直接将她推搡男兵的手給抓住,那隻手很好看,但是也很有力,擡手的瞬間就像是桎梏住了女人的手,無論她如何掙脫也無法移動分毫。
伴随着一陣迎面而來的狂風,風雨打在那隻手上,也打在那隻手的主人身上,頭頂的帽子微微壓着,卻掩不住眉目的那抹冷清和威懾,一張精緻好看的臉龐,細緻的五官令人驚豔不已,可在那刻誰都沒有注意到她是否好看,刹那間讓人感知到的唯有難言的寒意和窒息。
有雨水打在她的臉龐,可她連眉毛都未曾皺一下,染了層冷清的眉目,黝黑的眼睛似是墜入無盡幽暗。
一個個關注這邊情況的開始注意夜千筱的存在,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情緒,仿佛跟見了鬼似的看着突然到來的夜千筱。
她不是該去采購的嗎……
怎麽會在這兒?
可是,見得她幫那個男兵出頭,又冷不防地松了口氣,好像有強加于自己的壓力被忽的緩解了。
感覺到手腕疼痛的女人惱怒地回過頭,便見得夜千筱那猶如殺神的模樣,她冷不丁地愣怔了一下,隻覺得胸腔裏有什麽停止跳動似的,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了,知道感覺到發疼的肺部後,她才猛地意識過來。
“你松開!”
用力的擺動着自己的手腕,女人的反應忽然就大了起來,幾乎用盡全力的想要擺脫手腕上的束縛。
夜千筱沒有說話,她冷着張臉,但手裏的力道更是打了幾分,疼得那女人恨不得對她拳腳相向,隻是奈何掙紮都沒有用,她連夜千筱的邊都碰不到。
“快放開我!”
那女人愈發地暴躁起來,嘶吼出聲的時候,近乎将自己的手都扯得脫臼。
可是,沒有用。
就憑她的力氣,根本就沒有敵不過夜千筱。
她鬧得越來越兇,周圍的幾個男兵面面相觑的,不知道是幫夜千筱拉住那個女人好些,還是勸夜千筱不要跟她動手好些。
剛剛受了那麽多氣,要說真心話的,他們還是很想選擇前者的。
那個女人實在是太欠抽了。
女人猶如木偶般,被夜千筱輕輕松松地提着,隻要夜千筱的手往哪個方向一動,她就立即被牽着往哪個方向走,急的她要死要活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直到掙紮了會而後,那女人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無論怎麽掙紮都是沒有用的,頓時開始将心思轉移到别處,扯着嗓子就開始朝其他的人喊道:“快來人呐,打人了!當兵的打人了!”
周圍還有很多家屬,很多都是她認識的,隻是他們都在跟路劍說明情況,甚至請求這群軍人能夠将他們的親人帶回來,基本上都沒有注意到這邊有個女人已經到了發狂的邊緣,另外還有兩個女人已經趴到地上哭得難以自制,遠遠望着海面泣不成聲,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越來越多人關注到這邊的情況,那些家屬也紛紛的湊了過來,察覺到動靜的路劍一眼瞥過去就見到夜千筱的身影,冷不丁地挑了下眉,心裏下意識歎了聲不好。
這個夜千筱……
絕對是個麻煩!
然而,眼看着好些個老百姓滿臉不忿地走了過去,路劍還沒有跟上速度,就見得其餘好些新兵都站了出來,排排站的擋在了夜千筱的面前,幾乎将她圍成了個圈,擋住了那些個老百姓去勸阻的道路。
“你們什麽意思,合起夥來欺負我們嗎?”
“明目張膽地欺負老百姓,還敢阻攔我們是吧?!”
“你們這群兵還有沒有臉啊,快讓開!不要逼我們動手!”
……
嘈雜的聲音夾雜着雨聲傳入耳膜,男聲和女聲互相交織,每個人都在抗議,每個人都在呐喊,好像面前這群軍人做出了多麽天理不容的事情似的。
默契地圍成圈的都是些新兵,他們緊緊咬着唇,臉色發白,就是那麽犟地站在那裏猶如石像般,就連有人過來推他們,他們也紋絲不動的,卻也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
爲自己的戰友,他們想要做點什麽。
褪下軍裝,他們都是普通人,有血有肉、有家人、有感情,眼前這些人跟他們素不相識,他們憑什麽要受到這群人的指責?
他們當兵之前,有的是天之驕子,有的學業有成,有的在家裏受到萬千寵愛……哪裏受過這種委屈?
他們不甘心,所以集體反抗。
可,作爲軍人的素養,他們也不能對這群人動手。
被圍在圈裏的夜千筱微微一愣,她本是想着隻給這個女人一次教訓,也能夠理解其餘軍人承受委屈的原因,但她沒有想到會有那麽多倔強的新兵站出來,齊齊擋住那些人的道路。
而,讓她更想不到的是,其餘的軍人也漸漸地聚集了起來,一圈圈地圍繞在一起,在茫茫煙雨中,他們的身影顯得渺小而不起眼,可這樣一個個的聚集起來的包圍圈,卻漸漸地形成了難以抵抗的存在。
直至最後,最後剩下的幾個蛙人站在了最前方。
他們神情嚴峻,毅然決然。
身後的是戰友,他們來保護!
在他們所有人都站穩的那瞬間,原本還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也漸漸地寂靜了下去。
或訝然,或震撼,或不解,或膽怯……
有很多很多的原因,放眼看去都是些好似紮根在這片土地上的海洋迷彩,他們頂天立地、器宇軒昂、威武不屈,每個人都神情堅定,穩穩當當的,風吹雨打都動搖不了他們。
這片天地,寂靜得似乎隻餘下狂風和海嘯。
一個人的氣勢震撼不到這些人,可所有人站在一起的氣勢,卻讓這些人赫然失聲,仿佛所有的話語都已經成了沒必要的。
面對眼前這幫氣勢強悍的軍人,他們不得不服軟,或者說,根本就沒敢有反抗的心思。
“都站在這裏當木樁嗎?!”
就在兩方都僵持下來的時候,路劍那沒好氣的聲音傳了過來,帶着質問和蠻橫的語氣,聽着好像是在發火似的,可實際上卻見不到他有任何的焰火。
他是個領導者,他知道自己的兵在想什麽。
他們所需要的,不過是最簡單的尊重。
他們爲這個國家所放棄的是生命,而,他們也隻是想赢得最爲起碼的尊重。
這些都是很單純的兵,其中很多新兵還保留着最初的夢想,他們願意相信他們所保護的人,是從心底裏感激他們的。
盡管,很多老百姓都不曾完成他們這點願望。
“報告隊長,我們就想這麽站着!”
站在最前方的一個蛙人,站的筆直筆直的,真的跟個木樁似的,可說出的話卻铿锵有力,仿佛這個決心短時間内是無法動搖的。
路劍忽的被他們給氣笑了,聲音繼續擡高一倍,沖着所有的人吼道:“你們想做什麽?!”
這樣做,你們想要什麽?
隻要身着這身軍裝,他們都再清楚不過。
刹那間,幾乎所有的軍人都挺起胸膛,浩浩蕩蕩的上百号人,吼出的話語氣沖雲霄,震耳欲聾——
“我們需要道歉!”
極有穿透力的聲音,在狂風暴雨中傳了過來,帶着極具震撼性的威力,倒是将所有的老百姓都給震蒙了。
道歉?
隻爲了個道歉,至于嗎?
這些人無法理解,可是看到那麽多人的咆哮,還有好些個紅了眼圈的新兵,他們年紀都很小,有些甚至跟自己的孩子一樣大,稚嫩的臉龐還帶着嬰兒肥,本應該是在家裏受盡寵愛的年紀,可現在卻站在了狂風暴雨之下、洶湧海嘯旁邊,吼着他們需要道歉。
方才還叫得很兇的那幾個老百姓,面面相觑着,不知爲何忽然覺得有些慚愧。
他們将這些軍人的幫忙當做理所應該的,可,讓這些朝氣蓬勃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去送死,真的……應該嗎?
頓了片刻,路劍将這些人的表情動作都看在眼裏,他神色有些凝重,确實朝那些人問道:“你們覺得呢?”
毫無疑問的,路劍也是站在自己的兵這邊的。
都說是自己的兵了,他不幫誰幫,難不成要他也狠狠地傷一下他們的心?
那些老百姓中也不全都是沒腦子,好歹也有幾個明事理,當下也不遲疑,拉着自己認識的人便來到了那些軍人面前,急急忙忙地朝他們鞠躬道歉。
看起來倒是有幾分真誠。
說到底,軍人都很單純,他們不會計較太多,縱使這些人不過是走個形式,他們的臉色也都漸漸地緩和下來。
而,夜千筱也松開了那個被她抓住的女人,隻是這段時間裏,那個女人已經被吓得臉色蒼白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們回來了!”
不多時,在風雨愈發猛烈之際,海灘上卻傳出了異常興奮的聲音。
回來了!
在陣陣翻滾的海浪中,隐約可以見到出現的人影,身着海洋迷彩的身影,漸漸地在從海浪中遊過來,有些人手裏還帶着其他的人。
那一刻,不知多少人都松了口氣,若不是有路劍嚴格的命令,他們恐怕全部都得沖過去迎接。
“寶兒——”
“阿立!”
“兒子!”
沒一會兒,所有人陸陸續續的爬到了岸邊,人群中也發出欣喜若狂的聲音,帶回來的有四個人,可是卻讓所有的家長心裏又激動又忐忑,在跑過去的瞬間,希望被救回來的是自己的孩子,同時,也擔心那不是自己的孩子。
那瞬間,所有的家長全部沸騰了,他們逐個的開始看那些孩子的容貌,找到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又哭又笑的,甚至有些還直接跪下來給那些救出他們孩子的軍人跪拜,哭天抹地的,抱着他們孩子的時候差點兒令其窒息,但是被吓得面如土色隻撿回了一條命的那幾個孩子們,卻任由他們覺得煩人的父母抱住自己,有兩個也忍不住大聲哭了出來。
然而,有些走了一圈都沒有找到自己的孩子,包括剛剛那個被夜千筱抓住的女人,眼看着别人的孩子都回來了,就他們的孩子連身影都沒有見到,悲傷的情緒愈發的濃烈起來,癱軟在地上仿佛動彈都成了問題,隻會一個勁的哭啊哭,莫名的絕望在他們的身上蔓延。
哭與笑,悲與喜,在海灘上形成鮮明的對比。
同時,那個提出出海的那個孩子的父母,已經成爲了千夫所指,幾乎所有家夥都對他們倆惡言相向,若不是有幾個士兵攔着,恐怕早已對其拳打腳踢。
那對被罵得無法反駁的父母,則是癡呆地跪坐在一起,面朝大海的方向,在承受着各種怒罵和口水的時候,他們心裏唯有愧疚與擔憂交織,等待着某個時候有人将他們的孩子帶上來。
他們隻要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其他的什麽都沒有放棄。
也趁着這個空隙,夜千筱跟周圍的人打聽了下情況,畢竟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參與這次的任務,自然也不清楚是任務的内容。
因爲感激夜千筱剛才的舉動,也沒有人會瞞着她,倒也很實在的從頭到尾給她講了一遍,隻不過語言卻很是精簡。
大概情況便是有個剛上大學的學生,前陣子才拿到了遊艇駕照,加上家裏也有些閑錢,便給他買了艘遊艇,可沒有想到那位學生過度興奮,聯系了自己玩的比較好的同學一起出海。
萬萬沒想到,連續幾天的暴雨,讓他們耽擱了形成,直到今天淩晨的時候雨停了,他們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門上了遊艇,等那些人的家長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沒多久就接到了他們的求救電話,說是在中途遇到龍卷風遊艇側翻。
這下可就讓那些家長急得不得了了,全部一窩蜂的聚集在一起,本來是報警的但這種海上任務還是轉交給了軍方,讓他們将人給派過來幫忙,路劍當時就進行緊急集合把人給調過來幫忙。
其實原本是沒有新兵什麽事的,但都在一個連隊居住,有點兒聲響就全部爬起來了,他們還以爲是訓練呢,沒想到竟然是蛙人們要完成任務。路劍倒是覺得他們可以來看看,便抽了百來個水性比較好的新兵過來,隻是最終還是擔心他們的安全問題,除了幾個本身就是海邊長大而且主動提出來下海的新兵外,其餘的一個都沒有讓他們下去。
剛剛那群老百姓,全部都是那船孩子的家長,他們各家離得都有些遠,所以比軍人還要晚點兒到,心急如焚趕到的時候看到這些被剩下來的軍人站在沙灘上,又沒有親眼看到先一波的軍人離開,無論軍人們怎麽解釋,差點兒失去理智的他們,以爲這些軍人根本就不敢下去救人,所以才會有那場鬧騰的畫面。
“還有幾個?”
聽完了大概的介紹,夜千筱微微沉思了一下,然後抓住現在的重點問了句。
爲她介紹的新兵臉色僵了僵,聲音有些失落,“十七個。”
總共十七個,十七條性命,可第一次帶回來的不過四個。
誰都知道,救人的時候,越晚就越多危險。
他們趕到的時間可以說很及時,可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那些學生能夠撐到現在這種程度,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若是再推遲一點兒……
夜千筱點了下頭,視線投向那片波濤洶湧的大海,有雨水砸落到她的臉上,遮掩了視野的範圍,一切都顯得很朦胧。
但是,也很真實。
另一邊,來到岸邊的李嘉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見到夜千筱的身影,她難免愣了愣,下意識地往夜千筱的方向走了過去。
可是,她還沒有走幾步,就忽然被人給攔住了去路。
“李嘉!”
随着帶有哭腔的聲音,一位身着鮮紅大衣的女人忽然來到了她面前,甚至沒有給她任何的防備,就直接撲到了她的身上來,李嘉被吓得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擡手扶住了那女人的雙手。
等頓住後,李嘉才覺得有些熟悉。
心裏疑惑升起的刹那,李嘉猛地擡眼細細去看那個女人,可才看清楚那張滿是淚水的臉龐,頓時就愣住了,那瞬間一股無言的心慌從心底裏蔓延。
“李嘉!”
那女人淚如雨下,竭嘶底裏地喊着她的名字,抓住她的手更是用了很大的力,仿佛抓住了自己最後一根稻草,“你去找找阿榮好不好,他……”
話到一半之際聲音似是啞住了,女人的眼淚猶如決堤的洪水般流下,跟臉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停頓了一下她才邊哭邊說道,“他也一起去了,可還沒有被帶回來!”
李嘉僵在原地,本來就白如紙的臉色,此刻愈發的白了起來,甚至染着難以想象的凝重。
李榮,她的堂弟。
而眼前這個哭得不像樣的女人,則是她的爸爸的妹妹,也是她的姑姑。
“你快去啊,李嘉,他是你的堂弟啊,你不能見死不救啊!”情緒過于激動,抓住李嘉的李姑姑直接将她往海裏推,嘴裏跟瘋了似的念念有詞,似是責怪又似是質問,“你不是當兵了嗎,救得了别人,難不成救不了自己的堂弟嗎?!”
海水淹沒了兩人的雙膝,冰涼刺骨的海水将她們渾身的溫度都攝取過去。
涼得很。
“李嘉,算我求你了——”
哭到最後,李姑姑直接跪倒在地,緊緊抓住李嘉的手,喊得悲痛交加。
按理來說,下過一次水後,爲了避免他們的體力消耗過度,再次下水遇到危險情況無法逃脫,所以路劍會派第二波人下去的。
驚慌了很久的李嘉,直到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她忙彎下腰想要将李姑姑拉起來,話語裏的緊張不減半分,“姑姑,你先别着急,我現在去找隊長,然後就去找阿榮,好不好?”
“爲什麽?!”李姑姑跪在海水裏不肯動彈,她淚眼模糊,絕望中帶有幾分質問,“他是你的表弟啊,他最喜歡的就是你了,去救他你還要征求别人的同意嗎?!”
她就隻有這麽點希望了,那麽的軍人肯定會到處搜尋人,可是這樣漫無目的的,不會有人隻去尋找她的兒子。
晚一秒,她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大海的世界,一秒鍾就能讓人喪生,誰也耽誤不得。
所以,這種時候她隻能死死地抓住李嘉這條救命草,這是跟他兒子關系最好的李嘉,無論什麽事情都會讓着他兒子的李嘉,李嘉是将她兒子當做親弟弟來看待的,絕對不會棄之不顧。
她确實有私心,但她不能放棄。
李嘉猶豫了幾秒,再擡眼看了看路劍他們的方向,那裏擠着很多的人,有哭嚷悲戚的家長,有死裏逃生的幾個孩子,一群沉默不言沒有被批準下海的新兵,還有那些已經去過海裏一次的戰士們。
而現在,第二波人已經開始準備下海了。
她沒辦法強求他們,讓他們最先找到自己的堂弟。她這樣說,肯定會有人幫她,可是這太自私了,她做不到。
誰的命都是命,她心急如焚,卻也不能将其他孩子棄之不顧。
更何況,以路劍那嚴謹的性格,是不會輕易答應她再次下海的,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親人在海裏的話,就更加不會讓她下去了。
心裏衡量了一下,面色凝重的李嘉最終望着姑姑,将那張悲痛的臉映入眼底,李嘉最終還是慎重地點了下頭。
她聲音很輕,可是在磅礴大雨中,卻顯得尤爲堅定。
“好,我現在就去找他。”
那是她的親人,就算違反了軍紀,她也必須找到他。
隻求他,還能等一會兒。
李姑姑松開了她的手,可雙手卻撐在沙土地裏,她低下頭,泣不成聲。
阿榮的父親已經不在了,她現在就隻剩下這麽一個兒子了……
孩子,你一定要撐會兒。
深深地忘了她一眼,李嘉咬着牙根,旋即再度轉身走向茫茫大海。可是,她才走幾步,身後就濺起了無數的水花,在她回頭之際,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等等,我也去!”
突如其來的聲音,帶着毋庸否決的語氣,讓李嘉頗爲詫異地擡了擡眼。
那是宗冬。
有水砸在他的眼睛裏,那黑色的眼睛水亮水亮的,像是會發光似的。他非常認真地看着她,眸光裏倒映着她的影子,看起來有些模糊,可傳遞到她心底裏熱量卻有增無減。
朦胧的光線下,他明明看起來一如既往地,眉眼裏盛着柔和、執着、認真,就跟以往所有看她時的模樣,還帶着點拘謹的味道。
可是,在那瞬間,于李嘉的心底,他卻忽然高大起來。
她覺得,他确實很不錯,很好。
“還有我。”
與此同時,一道熟悉的清涼聲音飄來。
李嘉往旁邊看了看,一眼就見到已到身邊來的夜千筱和徐明志。
不知何時,夜千筱已經換上了救生衣和空氣瓶,并且還帶來了新的空氣瓶。
目光對上的瞬間,夜千筱朝她點了下頭,同時徐明志也朝她招了招手,“也算我一個!”
他們幾個見到李嘉被那個女人纏住,還以爲發生了什麽事情,在旁觀觀看了所有的情況後,再見到李嘉的決心,才不約而同地跟了上來。
除了夜千筱之外,他們三個都已經在海裏走過一遭了,雖說再次下海對他們來說有些困難,但是面臨這樣的事情,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李嘉重重地朝他們點了點頭,可在轉過身的瞬間,就忽的淚如雨下。
她本不願拖累别人,就算自己死在這片大海中,她也心甘情願,一直以來她都沒有想拖累過誰。
可是,在這種情形下他們還能義無反顧的幫忙,她連開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沒有再繼續說話,幾個人直接入水,應着猛烈的風浪,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往翻船的地點遊了過去。
海上的風浪太大,海水起伏不定,浪潮洶湧如猛獸,這次的救援中連船都不能劃動,直升機的飛行就更成了問題。
所以,他們隻能靠自己的力量劃過去。
唯一讓他們慶幸的時候,這次翻船的地點并不遠,不過在水下活動了十來分鍾,他們就見到了已經側翻的潛艇。
經過海浪和龍卷風的折磨,船身從中間斷裂,此刻早已支離破碎,正在一點點地往下面沉沒。
“你們幾個怎麽在這兒?!”
夜千筱等人剛剛冒出頭,第二批過來的救生員們也剛剛抵達,他們一個個的就跟看鬼似的看着忽然冒出來的三個人,隔着潛水鏡都能看出他們眼裏盛着的驚愕。
這幾個都已經來過一次了,那個夜千筱隻是個炊事班的新兵而已,都特麽過來湊什麽熱鬧?!
一不小心會死人的知不知道?!
帶領第二輪的正好是祁天一,他不解的情緒化作了憤怒,恨不得直接将他們幾個給拖到岸上去。
他們不怕死是嗎?!
可他怕他們死了!
祁天一胸口氣的有些發疼,咬牙切齒的隻得吼出一聲,“你們快點兒回去!否則我直接報告隊長了!”
他不相信路劍隊長會同意他們再次過來,以路劍隊長的個性,他的兵的性命總歸是放到第一位的,天大的理由也不能繼續第二次。
在海裏,将體力消耗光,就等于直接送死。
這樣的責任,誰也擔不起。
“兄弟,我們就隻待幾分鍾。”徐明志遊到他的面前,跟祁天一記憶中同樣的音色,可是卻沒有一如既往地輕快和玩笑,隻有那神色間的低沉和夾雜在語氣裏的慎重。
誰都知道,第二次下海會面臨多大的風險。
可是,他們有必須過來的理由。
祁天一還想将他們罵回去,但擡眼的瞬間,見到的卻是四雙同樣的眼睛。
堅定,堅定到無可動搖。
仍舊有雨水從天空往下砸落,遮掩了部分的視線。可在朦胧的視野中,他還是可以将四個人堅定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種無法勸阻的眼神,他們早已做好了所有的準備,無論如何阻擋都沒有任何的意義。
“天一,救人要緊。”
這時候,旁邊有人提醒了祁天一一句,直接将他最後的防線也給擊潰。
沒錯,救人要緊。
遲疑兩秒,祁天一最後還是轉移視線,帶着無言默認的意思,然後他朝身後所有的兄弟大聲喊道:“二十分鍾後,這裏集合!”
海浪在洶湧,遠處被挂起的巨浪猛地砸落下來,無數的水花在空中飛濺着,暴力的畫面猶如血花四濺,可不過轉眼間就已經恢複了平靜。
大浪的餘波四處蔓延,帶來的小浪在他們還未動彈之際,就将這隊人沖出了一定的距離。
而,在這邊的夜千筱幾人,沒有任何猶豫的,在對視了一眼後,便開始潛入水中開始尋找他們的目标。
在來的路上,李嘉已經将那個李榮的基本情況告訴他們了,哪些明顯的相貌特征,可以讓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辨認出他的身份。
這個李榮,最大的特征不是别的,而是——手掌畸形。
大海茫茫,找個人影比想象中的要困難很多。
潛艇上的人都已跳水逃離,但是風浪過大,直接将他們拍到了海水裏,運氣好的可以抓住什麽東西在海面飄蕩,運氣不好的或許被砸到幾十米深的海底已經沒有任何求生的可能性。甚至有些早已被沖的很遠很遠,如此惡劣的環境下隻能靠人力來搜尋,短時間内他們沒有大範圍尋找的可能,而那些或許還活着的,怕是支撐不到他們的來臨。
外面的天空一直都處于昏暗狀态,就連平時的視野範圍都達不到,到水裏就更不用說了,可見度不過一兩米,就算有潛水燈都看不到多遠的地方。
水下的溫度很冷,夜千筱身上基本沒有什麽裝備,遊起來雖然靈活,可渾身的溫度也在一點點地被剝奪,如果不是一直在潛水活動的話,她的四肢恐怕早已僵硬。
夜千筱的救生經驗很少,但好在她的潛水經驗充分,她順着水流去找人,不知道遊了多遠,也不知道遊了多久,她在将壓縮空氣瓶裏的空氣用盡後,又再度憋氣在下面遊了幾分鍾,直到清楚自己堅持不下去了後,才皺着眉頭遊了上去。
然而,她幾乎剛剛遊到海面,呼吸到上面的新鮮空氣,就聽到徐明志的聲音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了過來——
“千筱,快下去——”
下意識地,聽到轟隆隆的聲音逼近的夜千筱,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連情況都沒有看一眼,吸了口氣就快速地往海水裏潛。
如山峰般的海浪,鋪天蓋地地砸下來,豆大的雨水什麽都算不上,就被它給沖的無影無蹤,強大的轟隆聲音,屬于這片海的咆哮聲,在夜千筱潛到水下十米深的地方,那層層巨浪就狠狠地扇到了水面,旋即濺起的波浪和水花以料想不到的方式呈現開來,給人以驚豔的同時有帶來無法想象的破壞力。
夜千筱潛的不夠深,還是被席卷而來的波浪給沖擊到,她瞬間就被沖得很遠很遠,好在從頭到尾她的氣息都沒有亂掉,在感覺到身邊的動蕩漸漸安穩下來的刹那,她才發現頭頂的潛水燈已經被沖得不知去了何方。
沒有繼續在黑暗的海底逗留,上方根本就見不到絲毫的光線,寒冷的氣息侵入骨髓,仿佛随時都會讓她永久的留下來。夜千筱身上的神經繃緊,卻也不慌不亂,保持着平穩的呼吸開始往上面遊去,她感受着周圍的水壓,然後大概估算着自己在多深的地方,估計着自己要怎樣的方式才能夠抵達海面。
屏氣凝神往上遊了好一會兒,屬于海面的亮光也漸漸地浮現出來,可沒一會兒,夜千筱便借助微弱的光線,看到不遠處滑過去的身影,她身影下意識地停留,當下卻轉換着方向直接沖那抹身影而去。
她看到垂落下來的那隻手,不同于常人的畸形。
心裏蓦地涼了涼,夜千筱遊近的瞬間直接擡手抓住那個學生的腰,沒有任何停留的就直接往上而去。
她的氧氣耗盡,已經不能在海裏繼續停留了。
手裏抓住冰涼的身體,對方任由她抓住繼續移動,連任何的知覺都沒有,那樣的涼意讓夜千筱的手指微微縮緊,骨節泛着白色。
随着屬于水花濺起的獨特聲音,夜千筱終于來到了水面,憋了很久的氣息讓她的胸口發疼,可再度來到海面的時候,她的心情卻沒有剛剛上來時那般輕松。
這次,同她一起上來的,還有一具屍體。
無需探測氣息,也無需搶救措施,她對活着的生命很敏感,幾乎在看到這個學生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對方有沒有氣息。
他,早就已經死了。
夜千筱微微低下頭,看着那個學生的臉龐,帶着驚惶之意的表情,睜大的雙眼透露着蒼白,好像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奪取了生命,他的皮膚已經被泡的有些發白,可是……
他很年輕。
而且,他是李嘉的堂弟。
夜千筱沒有見過他,因爲見過很多人的死亡,所以她也說不上有太多的感覺。
但,她很清楚親人離去時的感受,那是種直到現在她還很讨厭的情緒,眼前的人明明與她沒有任何關系,可這種時候籠罩的莫名情緒卻如何也揮之不去。
夜千筱帶着人,往回遊了沒多久,跟她一組尋找的徐明志便從水面鑽了出來,見到她的時候徐明志明顯松了口氣,可再見到被她拖着的人,他臉色就僵住了。
“找到了?”
抿着唇,徐明志這麽問着,但心裏多多少少都猜到了點什麽。
“嗯。”夜千筱看向他,很平靜地說出幾個字,“他死了。”
擡了擡眼,徐明志的臉還是長得那麽好看,可是,卻多出了些許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徐明志才用有些沙啞的聲音開口,“我來幫你。”
雖然這種時候說起來有些不合時宜,但徐明志還是有些擔心,因爲夜千筱手裏拖着的是具屍體,不管他的身份到底是怎麽樣的,他說到底還是一具沒有了生命特征的屍體。
徐明志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屍體的時候是怎麽樣的,慘不忍睹的死相,他回去後連續做了幾晚的噩夢,最後跟很多兄弟都被強迫性的做了心理指導。
需要時間才能撫平那些記憶。
所以,他很難想象,夜千筱會接觸到這樣的事情。
在這件事上,夜千筱沒有拒絕。
徐明志用無線耳機通知了李嘉,将大概的情況都說明了一遍,包括他們沒有能救出李榮的事情。
自從徐明志說完話後,李嘉就陷入了沉默中,直到徐明志有些無奈地将通訊,她也沒有任何的話語。
幾個人的心情都沒來由的有些沉重,徐明志和夜千筱回去的途中,皆是一言不發,兩人之間的氣氛靜的可怕。
因爲被海浪沖到了比較遠的地方,回去的時候耗費的時間更是有些大,夜千筱和徐明志幾乎遊了一個小時,才勉強看到了岸邊。
大雨下了快兩個小時,但是一直都沒有停歇過,還是那麽的大,仿佛在祭奠所有無辜離去的人,也在附和那些悲痛的人的心情。
毫無疑問的,當夜千筱和徐明志将李榮的屍體帶回去的時候,迎接到的是無數的沉默,還有李姑姑那撕心裂肺的哭聲。
這時候第四波救援隊已經出發了,可是帶上來的還不到十個,其中已有四人死亡,包括夜千筱和徐明志帶回來的李榮。
與李姑姑一樣,其餘親眼見到自己孩子屍體的家長們,都悲痛的難以交加,在這種時候哭泣似乎是所有女人的天性,一個個的全部都在哭喊着,在懊悔,在謾罵,有些男人在旁邊默默流淚,有些在安慰自己的妻子,有些更是泣不成聲。
那些被救過來的學生和家長,早已帶着自己的孩子消失在這塊不愉快的沙灘,跟着救護車直接前往了醫院。
這片沙灘留下來的,除了凝重,便是悲傷,那種仿佛要将人的心給撕裂開來的傷痛,時時刻刻都蔓延在空氣中,傳遞在每個人的心裏。
所有的戰士都沉默了。
他們除了救人,沒有其餘的辦法,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知該如何說起。
“李嘉呢?”
夜千筱四處掃了圈,唯獨沒有見到李嘉的身影。
按理來說,她和宗冬應該比他們先到才對。
經過夜千筱的提醒,徐明志終于将落到李姑姑身上的目光收了回來,他的視線在人群堆裏掃過,最後卻忽的停到海岸處,在瞳孔收緊的刹那,他沉聲開口:“她回來了!”
她回來了。
可是,沒有見到她身邊的宗冬。
徐明志的心沒來由的提了起來。
而,沒等他們倆走過去,還在哭泣的李姑姑就忽的丢下她兒子的屍體,然後如離弦之箭般沖到了李嘉的面前,不由分說的揪起了她的衣領,力道之大将李嘉身體都拉的搖搖晃晃的。
她嘶吼咆哮,“爲什麽死的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