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是微愣了片刻,便收回神志,手指搭在皇帝的脈搏處,爲他診脈。燕洵卻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大多醫師在驟然看到他的手的時候,都會愣住,這位卻這麽快就調整了心緒,倒是個聰慧的人。
水享診完脈之後默默地退後一步,低着頭說道:“皇上的病并無大礙,隻是過度操勞,睡眠不足,稍候貧尼會開一服藥,皇上喝了,多注意休息,自然就大好了。”
她的聲音低沉喑啞,完全不像是從她口中發出的,燕洵聽了眉梢微微一挑,目光淡淡地打量着她,說道:“你的聲音是生來就如此嗎?”
水享道:“回禀皇上,貧尼幼時家中遭逢大火,嗓子是被煙熏壞的。”
燕洵不再說話,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轉,便又垂下。這時殿外有内侍進來送奏章,陰冷的風突然吹進來,燕洵眉頭微微一皺,按住太陽穴的手指不自覺地便用了些力。
水享見狀說道:“貧尼還有一套按摩手法,可以緩解頭痛,不知皇上要不要試試?”
殿内的燭火越發亮了起來,窗外夕陽西落,暮色降臨,時間緩緩流逝,燕洵的目光也如雪一般紛紛揚揚地遍灑下來。他看着水享,目光依稀間便帶了幾分深意,沉默了片刻,點頭道:“好。”
水享步伐平穩地走到他身後,伸出一雙白皙的手,按在他的額頭上。她手指冰涼,乍一觸碰竟宛若山巅的寒雪一般,冷得讓人心顫。燕洵卻神情自若,感受着她靈活有力的手指按在頭上,頭痛果然緩解了幾分。便微閉着眼睛,随口問道:“你的師父是淨月師太?”
水享低聲答道:“是。”
“來帝都幾年了?”
水享道:“有五年整了。”
燕洵牽起嘴角,眼睛裏卻沒有什麽笑意,淡淡道:“以前是哪裏人?”
水享聲音平靜,低着頭答道:“閩州人。”
燕洵眉心微微蹙起,手握成拳,放在嘴邊輕咳了一聲,道:“你帝都話說得不錯。”
水享低應了一聲,卻不再說話了,大殿大得離譜,不知哪裏吹來一股風,輕飄飄的,帶着清淡的香。水享目光沉靜,默默地看着眼前這個人,盡管是看着背面,盡管自從進入大殿以來一直不曾擡頭,可是她仍舊可以想象出那人的模樣。是的,必是這樣,狹長的眼睛,深邃的視線,高挺的鼻梁,薄薄的雙唇,就連唇色也是極淡的,總是那樣抿着,好像對誰都不屑一顧。那是多久以前了,水享站在那裏,記憶卻穿山越海地回到了那個逝去的年代,她躲在一衆兄長身後,被奶娘緊緊地牽着,自人群的縫隙中望過去,便見那少年遠遠地走來。其他的小王爺小世子紛紛哭鬧不休,便是個别安靜的,也是紅腫着眼睛,心不甘情不願地被送進來。唯有他,目光朗朗,微笑自若,全然沒有一點離鄉背井充當人質的害怕,看到人群中傻呆呆望着他的自己,反而淘氣地沖自己眨了眨眼睛。
從那以後,便是一連串明亮的日子,宮裏那麽大,人那樣多,自己的眼睛卻自此隻能看到他一個。那時的她還那樣小,宮裏的門檻卻那樣高,幾乎高過了她的小腿,她每日裏便一道宮門一道宮門地跑,跑得滿頭大汗,隻爲躲在尚武堂的門外偷偷地看他一眼……
然而,那樣的日子終究還是過去了。
水享默默地、緩緩地、深深地吸了口氣,腦海中掠過刀山火海的江山淪陷,掠過厮殺征伐的金戈鐵馬,掠過恥辱黑暗的苦苦掙紮,終于,一切消散,隻剩下眼前這個背影,這個從始至終,一直挺拔如鐵的男人。
水享的右手按過他的額角,按過他的脖頸,按過他的肩膀,按過他的脊背,便仿佛按過她這颠沛流離的一輩子。她看着他,看着這個她追逐了半生、苦戀了半生、痛恨了半生,更毀了她整整一生的男人,心髒在劇烈跳動,仿佛要從口中跳出來。就這樣吧,還能如何呢,這樣不是最好的嗎?她隐忍掙紮,受盡了屈辱,受盡了苦難,受盡了折磨,所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刻?
她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鋒芒,手腕一振,一抹柔軟的銀光自她的袖中滑落掌心!
燕洵沉靜的眸子微微一閃,目光深邃,好似瞬間看透了什麽。
素色宮裝的宮女在此時端着白炭走過來,要爲屏風後的香爐加火。燕洵腳下一動,踩住地毯,蓦地一用力,頓時便聽那宮女驚呼一聲向這邊傾倒,而她手裏的那盆白炭則向着燕洵和水享兩人整盆撒落!
霎時間,宮人們的驚呼聲和尖叫聲響成一片,水享也被這突發的變故驚住了,燕洵則趁着這一時機飄身而退。
“快!快來人啊!”領事太監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沖到了燕洵身邊,驚慌失措地上下抖動燕洵的衣裳,生怕他燒傷了一絲半點。
而那名宮女已經眼皮一翻吓得暈了過去,侍衛們沖進來将她按住,生怕這名“刺客”再做出什麽舉動來。
這些年帝國雖然逐漸太平了,但是燕皇的宮殿裏從來不缺乏這類不要命來行刺的刺客,不管是不甘心的前朝餘黨,還是沒落藏匿的大同行會信徒,都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潛入皇宮意圖行刺。
殿内亂糟糟的,每個人都面色蒼白,如臨大敵,生怕因爲這件事而被皇帝遷怒。然而燕洵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緊緊地皺着眉,似乎有些不解、有些疑惑,甚至有些無措,但是這些并無損于他的威嚴,他的雙目仍舊冰冷地望着那人,似乎要穿透她額角的碎發,穿透她厚厚的面紗,一直看進她心裏。
領事太監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赫然便看到了水享。
侍衛們忙着處理刺客,召喚太醫,保護皇帝,唯有她仍舊站在那裏,肌膚蒼白,目光茫然,像是一隻遊魂野鬼,臉上全然沒有一絲半點血色。她背上的衣物都被燙壞了,脖頸上也是一片紅,可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仍舊橫着雙臂,像是一株稻草人一樣擋在那裏,手臂上的衣衫已經被燒着了,紅彤彤一團大火。
“啊!”領事太監大呼道,“快救人啊!”
一桶水噗的一聲澆在她身上,她衣衫狼藉,手臂更是燒傷慘重,幾名宮人趕上前去扶住她,就聽領事太監急忙說道:“還不快扶水享師傅到偏殿去,快去請太醫來。”
宮女們答應了一聲,扶着她便要出去。
“站住。”
他突然開口叫道,那聲音極冷,像是燃盡了的香灰,夾帶着澀澀的陰沉,撩開一層層華麗奢靡的錦帳,傳到她的耳朵裏。窗外風雨凄凄,雨水劃過瓦檐,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映襯着他沉靜的尾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上清晰地回蕩着。
“你……轉過身來。”
室内光線昏暗,竟似有一點詭異的紅,明黃的通臂長燭靜靜地燃着,将光線一絲絲地灑在燕洵修長挺拔的背上。那衣襟上金線璀璨,龍爪猙獰,依稀間似乎要掙破黑色的錦緞騰飛而去,他皺着眉,耳際隻聽天邊滾來隆隆雷聲,那麽遠,又那麽近。
水享站在那裏,卻仿佛什麽也聽不見了,世界空曠得可怕,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缥缈起來。這些年的忍辱負重、九死一生,如喪家之犬般輾轉逃亡、嘔心籌劃,還有每個夜晚來臨時的孤寂痛苦,突然就變成了一潭冰冷的死灰,再沒有一絲半點熱度。她低着頭,看着含玉雙鳳攏翠金鈎挽着一方煙雲般的織錦薄紗,細小的風吹過,輕飄飄地蕩起來,就像是無根的浮萍,就像是她一般,這條命,這一生,從未真真切切地握在自己手中。
就這樣吧,她牽動嘴角,卻連一個苦笑都扯不出。
就這樣吧,還能如何呢?說到底,終究是那樣無用,那樣愚蠢,那樣下賤到無以複加!
她死死地咬緊下唇,幾乎要将嘴唇咬破。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想什麽,爲什麽那一針刺不下去,還着了魔一樣伸出雙手擋在前面。
是瘋了嗎?是腦子不清楚了嗎?是中了魔嗎?
還是,還是……還是仍舊有那樣惡心的念頭在心裏作祟,十年二十年地無法忘懷?
她突然很想哭,很想不顧一切地大哭一場,把這些年的苦、這些年的累,這些年的疼痛恥辱一起哭出來,再也不要在每個夜裏畏縮地掙紮在噩夢中。可是,這雙眼睛,從什麽時候起,就已經幹涸了?是從兵敗逃亡的那一天?還是屈辱承歡在那個老頭子身下那一日?抑或是被那群畜生撕裂衣衫的那一刻?
或者,是很多很多年前,她穿着一身大紅嫁衣,跪坐在大火彌漫的夜空之中,看着那兩個人騎着馬,攜手并肩沖出真煌城門的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