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梨花如雪,少年站在梨樹下,穿着寶藍色的袍子,紫授玉帶,遠遠地望着她,笑聲爽朗,高聲問道:“喂!你是哪個宮裏的?”
突然間,眼前波光盡碎,她于一片蒙昧的光線中,看到了文媛那張急切的臉。文媛的嘴一開一合,她卻聽不到她在說什麽。
她知道,她可能又病了。周圍圍滿了人,有人在拉扯着她的手臂,急切地搖晃着,搖得她都有些疼了。她皺着眉,有些生氣,想要訓斥這些不知輕重的下人,可是嗓子似乎不聽使喚。她努力地張開嘴,卻好似海底的魚,無聲地開合,沒有一點氣息。
文媛急了,對一旁的小太監訓斥道:“皇上怎麽還沒來?去通報了嗎?”
小太監臉色慘白,聲音裏都帶了哭腔,跪在地上回道:“奴才的腿都跑斷了,消息也早就傳進去了,可是程妃娘娘說皇上正在午睡,有什麽事等皇上醒來再說。”
“豈有此理!”文媛怒道,“程妃她好大膽子,這種事是她擔待得起的嗎?”
一衆下人見她發火,全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納蘭紅葉卻想,文媛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這種話也敢說出口,若是傳到程妃耳朵裏,怕是又有一場風波。
既然暫時說不出話,她也就繼續閉目養神,任憑那些下人在那裏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程妃的确有些不像話了,仗着娘家母族和兩個皇子,行事越發沒有顧忌,卻不知向來福兮禍所伏,今日的倚仗就是明朝的禍患。這般肆意妄爲不知輕重,看來等身體好了,需要好好敲打敲打,不然這偌大的後宮非被她折騰得烏煙瘴氣不可。
納蘭疲憊地歎了口氣,再次陷入了黑沉沉的夢中。
程妃本名程蓉蓉,是大将軍程遠的表妹,大燕定都真煌後,爲了充裕後宮,親近權臣,程妃和其他幾名朝中重臣家的小姐一起進宮。因爲哥哥在朝中的勢力和自身的貌美伶俐,幾度晉封,而她也的确很争氣,不久就爲燕洵生下一雙麟兒,一躍成爲三妃之首,僅次于皇後。
她本是個聰明知進退的女子,隻可惜這幾年殊榮加身,越發讓她行事失了顧忌。
直到傍晚夕陽火紅,燕洵才緩緩醒來。
昨夜邊關急奏,燕洵通宵未眠,此刻醒來還是有點頭暈。
程妃半跪在腳踏上,披着一身鵝黃色的軟紗,千嬌百媚地爲燕洵獻上一杯花茶,随口揀一些各宮的趣事來說。
燕洵心不在焉地聽着,不時應付幾句。突然,一句碎語飄進耳裏,他微微一愣,低頭問道:“你說什麽?”
程妃心下一驚,勉力鎮靜,笑容不減地說道:“午時東南殿的小順子來說皇後娘娘身體不爽,臣妾看皇上睡得正香,就沒敢吵醒皇上。臣妾估計,定是下人不懂事,皇後賢良淑德,身子又一直不大好,她若是知道,指不定怎麽處罰那下人呢,定不會叫他來打擾皇上的。”
燕洵坐在睡榻上,一時也沒有說話,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麽。
程妃心下一喜,忙前忙後爲燕洵梳洗更衣。誰知燕洵穿好了衣衫,竟然就要走。程妃一急,忙開口道:“皇上不留下吃晚飯嗎?”
燕洵緩緩轉過身來,夕陽照在他的臉上,有着淡淡的金光。他就那麽靜靜地看着程妃,并沒有顯露出什麽怒氣,卻令人脊背生寒,肌體冰冷。
程妃頓時跪下去,昔年皇上寵妃袁世蘭的下場浮現眼前,讓她害怕得幾乎哭出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侍女在她耳邊小聲地說:“娘娘,皇上走了。”
她緩緩擡起頭來,隻感覺額角全是冷汗,無力地站起來,卻險些摔倒。侍女驚呼着扶住她,攙她坐在軟榻上。
她手捂着胸口,臉色蒼白,久久沒有說話。
她知道,盡管皇上什麽也沒說,可是剛剛那一瞬,她真的無限接近死亡。
天色越來越暗,她默默思量着,終于深深吐了一口氣,對下人說道:“将今天守門的小鄧子打三十大闆,然後準備厚禮,明日去皇後娘娘的宮門前請罪,就說是門房偷懶,誤了通傳。”
侍女答應一聲,雖然害怕,可是也不敢質疑。不一會兒,外面就傳來了小鄧子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
說到底,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上絕不會是單純無知的女子,她知進退、懂分寸,即便偶爾會忘形,但是一旦有風吹草動,她就會很快醒悟過來。
而今日的這個警鍾,已經足夠她領悟了。
“柳絮,準備香燭和經文,明日開始,本宮每日去佛堂抄錄經書,爲我大燕祈福。”
“是。”
這一次試探,夠了。
程蓉蓉歎了口氣,手指觸摸到燕洵剛剛躺過的錦被,隻覺得一片冰冷。
燕洵到東南殿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東南殿燈火寥寥,太醫們已經退下。内官見了他忙跪下,正要通傳,卻被他制止。他一路走進去,所有的宮女内侍都跪在地上,黑壓壓的頭一路蜿蜒,一直延續到那座冷寂的宮門。
她已然睡下了,躺在層層錦繡之中,臉色蒼白,發絲淩亂,瘦弱不堪。
文媛滿臉喜色,爲他在睡榻上鋪上軟墊,他卻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就那麽坐在納蘭紅葉對面。
侍女下人全退了下去,隻剩下他和她兩人,他靜靜地坐着,她則沉沉地睡着。
似乎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記憶中的納蘭紅葉,總是儀态端莊,姿容華貴,穿着高貴的華服,化着典雅的妝容,言行辭令永無差錯,臉上永遠挂着疏離的微笑,充滿了長年累月積累而出的皇家之氣。
從不似現在這樣,淩亂、憔悴、骨瘦如柴。
她是真的瘦了,如今看着她,他幾乎無法将她同之前那個穎慧的長公主聯系在一起。
歲月催人老,一眨眼,已經這麽多年了。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坐了一會兒就離去了,可是這一會兒也足以令東南殿的下人們喜出望外。文媛開心地在殿外來回奔走,安排着諸多接駕事宜,因爲皇上臨走前說過,明日還來看望。
東南殿的宮門剛剛落鎖,納蘭紅葉就睜開了眼睛,她瘦了,眼窩深陷,可是目光仍是銳利沉靜的,擁有着多年曆練而出的聰慧和氣度。
那張椅子仍舊擺在她的床榻旁,空蕩蕩的,楠木上雕刻着祥瑞的雙龍戲珠圖紋,一圈一圈,雲彩盤旋。
這麽多年了,納蘭紅葉,你可有一絲一毫的後悔嗎?
微弱的燈火中,她在悄悄地問自己。
終于,還是淡淡一笑,閉上了雙眼。
宮中一如既往,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天氣漸漸寒冷,屋子裏燃起了火盆,而納蘭的身體也不見絲毫起色,半個太醫院幾乎搬了家,長住東南宮門,整日進出不絕。
這天早上,又是小皇子們講學的日子,玉樹帶着永兒來探望納蘭紅葉,帶了些燕窩人參,坐在暖和的寝殿裏,陪着納蘭紅葉說話。
東拉西扯說了半晌,見納蘭紅葉有些累了,玉樹正想告别,忽聽她問了一句:“明兒個是玄王的忌日吧?”
玉樹微微一愣,不知爲何,心底的一根弦突然繃得極緊,低聲答道:“是。”
納蘭紅葉點了點頭,一旁的文媛笑着呈上一隻錦盒,她平靜地說道:“王爺對社稷有功,本宮身體不好,不方便去祭拜,王妃就替本宮捎去一點心意吧。”
暖和的寝殿突然有一絲絲冷,從玉樹的手指攀起,沿着手臂往上爬。她姿勢僵硬地接過錦盒,輕咬着下唇,恭敬地低頭謝道:“臣妾代亡夫謝過皇後賞賜。”
納蘭紅葉搖了搖頭,正想說話,忽然有侍女從外面跑進來,附在文媛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麽。文媛的表情頓時一滞,轉頭去看納蘭紅葉。
玉樹立刻起身告退,納蘭紅葉見了,也沒有挽留。
殿外陽光普照,玉樹的手心全是冷汗,她使勁攥住一角衣衫,似乎這樣,就能将有些念頭活活掐死一樣。
突然,隻見一群太監慌慌張張向西邊跑去。玉樹轉移注意力,随口問自己的貼身侍女:“出了什麽事?那些人在幹嗎?”
小丫鬟久在皇宮出入,倒是十分機靈,過去打聽了兩句,回來也是一臉慌張,說道:“王妃,是西冷宮的袁美人懸梁自盡了。”
“袁美人?”玉樹一愣,詫異地問道。
小丫鬟舔了下嘴唇,說道:“就是以前的楚妃娘娘。”
“袁世蘭?”這下輪到玉樹震驚了。
楚妃娘娘,原名袁世蘭,大燕立國以來這後宮之中最富傳奇色彩的寵妃。
她本是後宮之中一名小小浣衣女,一次犯錯,被投入暴房受刑,可是誰知這名小小的宮女竟然會一些粗淺的武藝,半夜打傷了看押的嬷嬷,逃出了暴房。逃跑時慌不擇路,沖撞了剛剛由上書房回宮的皇帝車駕。她身中一箭,走投無路下,一頭撞在楚岚殿的宮門上,甯死也不肯束手就擒。
好在随後被救治過來,皇上喜愛她的氣節,将她由一個小小的奴婢冊封爲五品貴人,對她極盡寵愛。半年内,袁世蘭獨占君王愛寵,一路扶搖直上,最終被封爲楚淑妃,縱然引起了朝堂的諸般不滿和微詞,但是皇帝始終沒有動搖。
然而三個月前的一個雨夜,楚岚殿中的一場風波,寵冠後宮的楚妃娘娘突然遭到貶斥,三天之内,由正二品淑妃之位,接連四次被貶,成了一名小小的從七品美人,獨居西冷宮。
沒有人知道那一晚發生了什麽事,隻是聽人說,楚妃娘娘和皇上發生口角,氣急之下自毀容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自然惹得龍顔大怒,遭到貶斥。
宮人們談起此事,自然是冷嘲熱諷。一來這袁世蘭得寵之時心氣極高,對于宮中其他妃嫔不予理睬。二來自古以來女子皆是以色侍君,她竟蠢到自毀容貌,自然得不到他人的半分同情。
“王妃?王妃?”小丫鬟有些害怕,連着叫了幾聲。
玉樹回過神來,連忙說道:“馬上出宮。”
出了二門,馬車辘辘而行。極遠處烏鴉飛過,撩起一地的冷風,幾根黑色羽毛落下,飄飄搖搖,漸漸落入這座寂寞的宮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