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策馬上前,凝神望去,微微皺起雙眉。
戰鬥剛剛打響,究竟是何事,能讓向來彪悍自負的犬戎人如此慌亂?
“王!落日山西側,發現大量燕北騎兵,正在火速靠近。”
馬蹄踏碎了地上的雪片,斥候奔來,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朗聲報告。
諸葛玥微微蹙眉,默想片刻,沉聲說道:“對方帶了多少人馬,何人統兵?”
“暫時不知。”
“再探。”
“是。”
馬蹄滾滾,兩路斥候帶着青海印信絕塵而去。蒼紅色的太陽挂在西方,大地血紅,厮殺震耳,一連八日的圍殺追捕,今日終于到了最後一戰。
燕北來人?究竟是何人?尚慎的仗這麽快就打完了?
諸葛玥轉身回了大帳,攤開地圖細細謀算。已是傍晚,帳内光線不明,他坐于桌案前,兩根燭火靜靜高燃,火花如豆,盈盈閃爍。
此次犬戎人入關,一路燒殺搶掠,好在燕洵反應夠快,及時将燕北百姓轉移,堅壁清野以待敵人。然而美林關一帶的百姓還是未能幸免,死傷衆多,烏廷、龜餘、黨嵘三地慘遭屠城,連剛出生的嬰兒都死于敵手。一個深入敵後的探子回報時說,美林關附近二十八座城池,沒有一絲人煙,嘉熙城内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全被犬戎人挂在城外二十裏的紅樹林子裏,集體吊死。
聽到這話的時候,青海此次出兵的将軍們都在場。即便是這些久經沙場的猛将,也臉色慘白,久久沒能說出一句話來。最後,還是跟在諸葛玥身邊曆練的杜平安驚恐地叫道:“那些人,他們還是人嗎?”
當然是人,而且還很快就會活生生地揮舞着戰刀出現在他們面前。
諸葛玥不由得想起離開青海時楚喬說的話。她說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戰役,不是塞外的犬戎人和燕北燕洵的争鬥,而是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沖擊,是野蠻向文明發起的一場血腥殺戮。在這場戰争裏,沒有人會漁翁得利,沒有人可以黃雀在後。一旦犬戎人占了上風,就算最後他們能在燕北衰弱之後得到一些土地和好處,那也必将爲之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
這一刻,他突然深深地明白了那番話。
當災難來臨的時候,任何内部的争鬥都無異于自毀長城。面對兇悍的犬戎騎兵,面對殘忍的作戰方式,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沒有人可以坐享其成。
北朔防禦戰取得了意料之外的大勝,楚喬當年防守赤渡時發明的火炮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連續半個月的會戰,犬戎人死傷慘重。終于黑水部首先潰敗,黑水部首領蕭達寒率部潛逃,将犬戎左翼暴露在聯軍的攻勢之下。楚喬抓住機會,搗毀了他們的側翼布防,刺穿了整個左側的防線,使之和中軍阻隔,完全陷入癱瘓狀态,再順勢進攻。犬戎人終于在半月之後,兵敗如山倒,剩下的七十萬大軍像是得了瘟疫一樣,在各部的率領之下,倉皇分散逃跑。
楚喬當即下令,聯軍分兵爲青海、卞唐、北地趙徹、北地趙飏、懷宋、大燕和燕北本地守軍,兵分七路,緊随其後追殺犬戎敗軍。
而諸葛玥負責的這一塊戰區,正是落日山脈,也是燕北高原的重心之一。
“報——”一路探馬迅速回轉,馬上的斥候翻身躍下,手拿一物,高聲說道,“王,尚慎一帶的戰役并未結束,此次燕軍隻來了三千騎兵,帶兵的,是大燕皇帝。”
“燕洵?”諸葛玥眉梢一挑,低頭看去,斥候手裏拿的果然是燕洵的金箭。
他不動聲色地看着那支箭,眉頭輕蹙,靜靜不語。
“馬上傳令月七将軍,再投入兩個騎兵隊,攻打犬戎人的主帳。無論如何,要探明此次犬戎領軍的首領身份。”
“是!”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夜已經深了,月亮升起,又漸漸落下。整整一夜,諸葛玥坐在帳中沒有休息。天明之前,月七的戰報終于傳來,幾乎可以有八成肯定,此次坐鎮犬戎中軍大營的,正是現任的犬戎大汗。
諸葛玥嘴角牽起,淡淡一笑,原來是狼王在此,難怪燕洵要親自出手,帶着精兵而來。
“備甲!”諸葛玥站起身來,立刻就有親衛爲他準備好铠甲戰袍。
青海王一身蒼青色铠甲,身披鐵灰色披風,手拿戰刀,跨上戰馬。嗚嗚的軍号聲頓時響起,平安從自己的大帳裏跑出來,激動地抓住他的馬缰,大叫道:“殿下,你可不能犯傻呀,姐姐特意囑咐過,不許你沖鋒陷陣的!”
諸葛玥無奈地瞅着他,對着左右一擺手,随即有人上來架着他,往大帳裏走去。
“殿下你太不講信用啦!說過的話也不算!姐姐會罵死我的!”平安的喊聲凄厲,連戰場上正在作戰的士兵聽了都爲之一愣。
諸葛玥靜靜地轉頭看向前面一片紅光的戰場,沉聲說道:“出發。”
大軍呼嘯而過,千軍萬馬齊聲奔馳。
而此刻,就在不遠處,有人來到燕洵的身側,低聲說道:“皇上,青海王親自帶兵來了。”
“是嗎?”燕洵淡淡應了一聲,随即眉梢一挑,不知爲何,竟染上了一抹少年般俊秀的風發意氣。語調堅韌地說道:“一定要搶在青海軍之前,将犬戎汗王拿下。”
“末将遵命!”
大軍迅速開拔,蹄聲如雷,卷起滾滾煙塵。
我愛你,我會永遠愛你。
“前方來人可是青海王?”
阿精縱馬馳騁,揚聲問道,卻聽不見對面有什麽回應。隻見犬戎人的軍陣像是被攔腰砍斷的瓜果,一名身穿蒼青色戰甲的男子揮刀猛砍,因爲離得遠,也看不清那人的臉容。隻見他刀法精湛,武藝超群,一人一刀如入無人之境,就這麽殺将而來,将犬戎人的軍隊打得四分五裂。
“陛下,對面來的可能是青海王諸葛玥的軍隊。”
燕洵眉梢輕挑,看着這個和自己作對了一輩子的老對手,不由得生出幾分已消失了很久的少年豪氣,長笑一聲,策馬而上,朗聲說道:“那就過去會會他。”
此時的戰場已經是一片混亂,犬戎人被逼到絕境,發了瘋一樣,打得毫無章法。青海和大燕的将軍們看着他們的主帥就這麽如離弦的箭一樣往前沖,一個個驚得差點沒從馬上跳下去。
這,這,這,這是怎麽回事啊?
皇上從來沒這樣過啊!這麽不顧自身安全,這麽不顧大局,這麽輕率冒進,這麽……
這些人已經想不出什麽别的詞了,隻能玩命地跟在後面,卻仍舊追不上前面那個所向披靡的身影。
兩人本就是武藝高強之人,又都是心高氣傲,唯我獨尊的脾氣上來,都以爲自己是天上地下所向無敵。一生做冤家對頭,這會兒哪能在老對手面前敗下陣來。
鮮血和屍體鋪滿大地,染紅茫茫雪原。諸葛玥和燕洵對向沖殺,一路奔馳,如兩尊地獄魔王,所到之處一片狼藉,無人能堪當一合之将。犬戎人被他們吓破了膽,剛開始的時候還想将這兩個一看就是大官的不知死活的家夥圍死,可是漸漸地,形成了他們兩人在後面追趕、幾千人在前面逃跑的局面。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後續大軍相繼圍上來,犬戎人不敵,向北倉皇逃去。諸葛玥和燕洵見了,當即拍馬上前,率軍拼殺,誰也不肯放過這個擒拿犬戎大汗的機會。
從深夜殺到黎明,從黎明殺到黃昏,又從黃昏殺到深夜。大地如同猙獰的野獸,馬蹄踩在上面,發出隆隆的聲響。所有人都殺紅了眼,在那兩個巍巍如天神的男人的帶領下,對潰敗的犬戎人窮追不舍。
蒼茫的雪原一片銀白,犬戎人終于被圍困在一方狹窄的小山丘上,大燕的騎兵如今還在身邊的隻有不到二十人,其餘的都跟諸葛玥的人馬去圍困山丘了。燕洵殺了一夜,手臂和大腿上多處負傷,不斷流血,不得不下場休息。
諸葛玥也沒好到哪裏去,可是他向來偏激任性,不肯療傷,隻是在馬背上坐着喘着粗氣。
過了一會兒,馬蹄聲從背後傳來,燕洵那張冷冰冰的臉随即映入眼簾。
諸葛玥斜着眼睛打量着他,也不知怎麽想的,突然解下腰間的酒囊,遞了過去。
燕洵微微皺眉,也不接酒,隻是淡淡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諸葛玥冷笑一聲,“怎麽,怕我毒死你?”
燕洵倒是很老實地點頭,“是。”
“哼。”
諸葛玥冷哼一聲,拿回酒囊就要打開木塞,誰知燕洵手長,伸過來一把奪去酒囊,打開木塞仰頭就喝了一口。喝完之後擦了一下嘴,不屑地嘲諷道:“青海果然是窮鄉僻壤,産的酒也難喝至極。”
諸葛玥立刻還嘴道:“你會品酒嗎?想必在你心裏,最好的酒就是燕北燒刀子吧。”
于是,以此爲開頭,兩個當今世上權柄最高的男人,就像兩個小孩子一樣,你一言我一語站在黑夜裏鬥起嘴來。
兩人互相對望着,怎麽看怎麽覺得不順眼,隻覺得對方從頭到腳沒一個地方長得讓人覺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