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映照着她蒼白的臉孔,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閉上眼睛,眼前再一次閃過那雙狐狸般的眼睛。
李策,我盡力了。
這個世上,也許不是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絕對正确的,可是在當時,你沒有别的選擇。
諸葛玥,再見了。
又一輪繩梯搭了起來,數不清的敵軍如蝗蟲般爬上來。楚喬一把抛掉刀鞘,揮刀沖上前去。
“保護大人!”
秀麗軍戰士沖了過來,擋在楚喬身前。
城下的秀麗軍穿着黑色戰甲,平端着如雲的戰刀,排列成攻擊的方陣,向着敵軍無畏地沖擊而去。天色一片昏暗,太陽漸漸落下山去,血紅色的光芒籠罩大地,照在戰士們的臉上,反射着妖異的光芒。鮮血浸泡大地,喊殺聲震耳欲聾,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奮力地揮刀劈砍。
鐵騎洪流遍布整座城池,黑壓壓的軍隊如同山河絕崩,馬蹄轟隆,大地顫抖。紅了眼的戰士們如同巍峨的高山,他們是一支長于創造奇迹的軍隊,曾經,在北朔城下,他們以少勝多,面對大夏的百萬聯軍仍舊死守城門不退一步。在龍吟關下,他們更是肩并肩站成一排,抵擋住了趙飏的鐵騎雄兵。
“殺!”震天的怒吼聲淹沒了所有的聲音,兵器铿锵,排山倒海的人擁了上來,和這群視死如歸的戰士絞殺在一處。鐵甲覆蓋住大地,狼煙沖天燃起,戰刀劈砍,飛濺的血肉和肢體漫天飛舞,如同台風滾過稻草。年輕的身體大片大片倒下,堅硬的鐵甲被戰馬踐踏,被千萬隻馬蹄踩過後,好似一團爛泥。
黑壓壓的箭雨将最後一絲光線覆蓋,敵軍前排的士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就被整個射穿。戰馬凄厲哀鳴,慌亂的人群互相踐踏,卻躲不過那無處不在的森冷長矛。死亡,到處都是死亡,嗜血的戰刀晃着妖異的紅光,戰士們殺紅了眼睛,忘記了一切,隻記得一個動作,就是劈砍,再劈砍,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
這是一場可怕的噩夢,所有人都被網在其中,無人能夠掙脫。
城破了,敵軍卻遲遲沒能沖進來。城門前展開了激烈的拼殺,屍體堆積,形成了一個血肉堆砌的城門。楚喬持刀站在人群中,鮮血染紅了她的铠甲,她呼吸沉重,刀法卻越發淩厲。
拖,多拖得一刻,賀蕭就能跑得更遠。
天色越來越黑,夜幕完全籠罩下來,四面八方都是喊殺聲。楚喬突然間變得很累,她的動作不再靈活,就連攻擊力都大打折扣。
是的,她是個母親了,就算明知今日必死無疑,可是在動手的時候,她仍然極力保護着自己的肚子。
一個敵人看到她的疲弱,從側面偷偷靠近她,突然借着火光看到了她清秀的面孔和不一樣的铠甲。那名士兵一愣,轉瞬就知道了她的身份,頓時張大了嘴,看樣子似乎要高聲喚人。
“啊——”長長的一聲慘叫突然響起,血花四濺,那人連躲避的動作都來不及做,刀光就當頭劈來,速度之快,力道之大,令人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秒,屍體重重地倒下,由右肩起一分爲二,爲人造城門添磚加瓦。
城門外的敵軍頓時被震懾住了,愣愣地看着楚喬。
楚喬站在那裏,一手拎着戰刀,這一刻,她的雙耳突然那樣靈敏,聽到了風吹過的聲音,聽到了鮮血流出的聲音,聽到了那些人害怕的呼吸聲,聽到了大地在一下一下地震動。
嘭!嘭!嘭!鋪天蓋地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她是那麽累,疲倦得想要閉上眼睛。
倒下吧,不要再硬撐了。
賀蕭應該跑遠了,他會帶着唐皇找到外出搬救兵的孫棣,保護李策的血脈。
沒用的,不要再堅持了,睡一會兒吧,夠了。
她腿腳發軟,腦袋開始昏沉。
然而就在這時,敵軍的攻勢突然潮水般退去。對面的軍陣中傳來了急促的鑼聲,傳令兵在大聲吆喝着什麽,可是太遠了,他們聽不清。明亮的火把在不停地揮舞,似乎在傳遞着什麽信息。
慌亂!非常慌亂!
“大人?”有幸存的小兵疑惑地看向楚喬。
楚喬愣了片刻,突然間,好似明白了什麽,什麽也不說,轉身拔腿就往城樓上跑去。
“大人!有援軍!”
還沒跑上城牆,一名傳令兵就踉跄着沖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在楚喬面前,激動得滿臉通紅,大叫道:“有援軍!”
楚喬也顧不上回應他,幾步沖上了城樓。城樓上一片喧嚣,所有人都在擊掌相慶,相互抱成一團,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地面上,出現了一條鐵灰色的長龍,如同一條微弱的溪流,可是轉瞬,溪流擴大,沖出地平線,彙成一片汪洋大海。無數士兵手握狼刀,穿着青铠,以排山倒海的氣勢洶湧而來,成千上萬,勢如風暴。
“殺!”
“是青海軍!”
不知道是誰先吼了一聲,随後所有人簇擁在一起,無數士兵抱頭痛哭,死裏逃生的戰士們沖着遠處的援軍大聲歡呼。青海軍應和着他們,也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沖鋒聲。
“大人!我們有救了!大唐有救了!”
狼軍的統領滿身鮮血地沖上來,興奮地對着楚喬大聲叫道:“青海王帶人來了!”
楚喬卻沒有回應他的話,火光中,一身風塵的女子靜靜而立,戰刀垂在一旁,一動不動,隻有眼淚,靜靜地落了下來。
邯水江畔。
即便離得這樣遠,燕北的戰士們還是能夠聽到那正東方不斷傳來的厮殺聲。
穆阆小跑上前,對坐在馬背上的燕洵說道:“陛下,我們該出發了。”
燕洵默默地點了點頭,身形卻并沒有動。他長久地凝望着東方的沖天火光,神情莫測。
他終究還是來了。
不知爲何,心底那根緊繃的弦突然就崩裂了,帶着靜悄悄的回音,空蕩蕩的。
也許潛意識裏,也是不希望她死吧。
可是,終究不希望他來。
江山和美人,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難解的抉擇。
他放不下的東西,别人終究還是能放下的。
“陛下,諸葛玥離開之後,我軍對雁鳴關發起沖擊,如今陸将軍已經攻破關口了。”
“陛下,趙徹帶着殘兵敗将已經出了北關,程遠将軍乘勝追擊,已經占領了東北十八個行省。”
“陛下,大夏境内目前隻剩下趙飏一支軍隊,正在方寸山附近。”
“陛下……”
突然間,燕洵什麽也聽不到了,耳邊反複回響着很多年前清脆的聲音。女孩兒笑靥如花地望着他,踮起腳來,伸出嫩白的手指輕點着他的胸膛,笑着問:“你會欺負我嗎?”
你會欺負我嗎?
你會嗎?
大風呼嘯而起,兩隻戰鷹盤旋在頭上,發出尖銳的鳴叫。
他回過頭來,神情一凜。
别人已經做出了抉擇,他也該按照他早就确定的路程前進了,不管前方是何種命運,終究,是他燕洵爲自己選擇的道路。
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容不得兒女情長,容不得彷徨踟蹰,容不得徘徊猶豫,容不得後悔回望……
他在心底一遍遍重複燕氏的祖訓,遙想着多年前父母被逐出家譜,父兄被殘忍殺死于燕北高原上的情景。
從此以後,大夏的八百萬國土之上,将遍插燕北鷹旗,天下蒼生将臣服在我腳下,我的意志,将覆蓋整片大地,我,将會是這片土地的新一代王者。如此赫赫之功,怎是一個女人能比拟的,我不後悔,絕不後悔。
燕洵策馬上前,走在軍隊最前方,千軍萬馬跟随在他身後,像是一片洶湧的海洋。
穆阆遙遙站在他身後,看着漸漸遠去的燕北之王。突然間,這名年輕的将軍覺得他們的陛下是那麽孤單,黑暗吞噬了他周圍的所有光亮,隻剩下他堅挺的脊背,如同一杆淩厲的戰槍。
唐京城内,一片歡呼喧嚣。
楚喬站在城門前,身後是無數百姓和士兵。
諸葛玥跳下馬背,一身風塵,藏青色的披風染滿鮮血,烏黑一片。
“你來做什麽?”
“來拿回屬于我的東西。”
楚喬的眼睛漸漸泛紅,她抿起嘴角,強忍住眼底的酸澀,上前一步,伸出拳頭輕捶了一下他的胸膛,輕輕地說:“傻子。”
諸葛玥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抱在懷裏,笑着說道:“星兒,跟我回青海吧。”
楚喬伏在他的懷裏,眼淚一行行落下,打濕了他的衣衫。
清晨的日頭烘得人骨頭發麻,他握着她的手,神情溫暖堅定,仿佛一生都不會放開。
她的眼淚潺潺而下,在他的懷抱裏,用力地點頭。
她踮起腳,附在他的耳邊,聲音那麽小,卻又帶着那麽多那麽多的喜悅。
“諸葛玥,我懷孕了。”
天地那般廣闊,時光那樣急促,該結束的終究結束了,而未來,還在前方閃爍着無盡的光輝。縱然前路莫測,但此刻終究相依。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