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真煌城内的大小幫派和混混流氓趁火打劫,小打小鬧一陣之後發現無人理會,便越發跋扈起來。真煌城東南西北一片哀号,平民均躲在家中瑟瑟發抖,唯恐惹火燒身。
楚喬吩咐府中兵士嚴加防範,大門緊閉,絕不出門一步。
賀蕭和諸葛玥的親衛月六一起負責府内防禦,不一會兒工夫,府外突然燈火通明,似乎被大批人馬團團包圍。
月六等親衛咬牙切齒、摩拳擦掌地拔出了狼刀,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樣子。楚喬卻覺得奇怪,讓賀蕭出去探聽消息。
賀蕭很快就回來了,笑着對楚喬說是官府的督察軍,奉上面命令來保護司馬府的。很快,四面八方的喧嚣聲小了許多,想來是這個所謂的督察軍起了作用。然而楚喬問起月六,年輕的侍衛卻撓着頭,很是疑惑地說他從來沒聽說過什麽督察軍。
二更時分,大門處突然一陣喧嘩,楚喬剛邁出房門,就見諸葛玥一身深紫大裘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見了她問道:“沒吓着你吧?”
楚喬笑道:“你以爲我是紙糊的?我在外面殺人放火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投胎做人呢。”
諸葛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勉強笑了笑就坐了下來。
楚喬問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諸葛玥的事情,楚喬向來很少過問。一來她的身份立場實在不适宜知道過多,二來她如今也再沒有這份多管閑事的精力。隻是今晚的事,她實在有些擔心。
諸葛玥擡起頭來,見她擔憂的樣子,有些愧疚,握住她冰涼的手,說道:“是沐允他們鬧事,南門都被趙飏的人控制了,我是從北門出來的,所以才稍微晚了點。”
“鬧事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呢?萬一鬧大了,長老會将邊軍都趕回屬地,那不是大家都占不到便宜?”
諸葛玥冷冷一笑,說道:“他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楚喬眉心一蹙,轉念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不由得長歎道:“好險,幸虧你出來得快。”
諸葛玥拍了拍她的臉頰,說道:“别怕,我還不至于被這種手段算計了。”
如今趙徹和趙飏的對抗,基本就是大夏西南軍和東胡軍的對抗。趙飏有靈王世子和沐小公爺爲臂膀,趙徹也有諸葛玥的青海軍。現在夏皇病危,各路邊軍幾乎都跟着主子留守京都,這本就不合規矩,一旦鬧出事來,定會被遣返回屬地。然而無論是趙徹還是諸葛玥、景邯,他們的部下都是地方邊軍,唯有趙飏手裏還掌握着京畿骁騎營。這三萬骁騎營在戰場上可能微不足道,但是一旦邊軍全部被遣返,這三萬軍隊就是帝都最強大的兵力,到時趙徹若是不随着東胡軍返回北地,必定落入趙飏之手,而一旦他返回屬地,那麽這下一任夏皇的人選,基本也就确定下來了。
夏皇病危的這一年,大夏幾乎日日都要上演類似的角逐戲碼。楚喬是帶過兵的人,自然知道這其中的利害。她上前寬慰諸葛玥道:“你一切小心,不必挂念我,府中兵士充足,就算來個一萬人攻門,我們也能守上兩個時辰,下次不用分兵來保護我。”
諸葛玥聞言一愣,問道:“我何時分兵回府了?”
楚喬愣道:“剛剛官府的督察軍來過,守了我們兩個多時辰。”
諸葛玥眉心緊緊皺起,想了很久,才搖頭道:“那不是我的人。”
楚喬疑惑地看着他,一張臉上滿是鄭重之色。
諸葛玥一笑,握着她的手,說道:“沒關系,他們應該沒有惡意。”
“是魏舒烨的人嗎?”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趙十三的人。”
楚喬隻覺好似一捧積雪撒在心口,霎時間一片冰涼。諸葛玥的聲音有些低沉,“皇帝病危,真煌城裏幾乎所有有勢力的人全在宮中,這個時候不在宮内,并且還有能力調動官府的人,也隻有他了。”
一絲凝重之色閃過諸葛玥的眼睛,他緩緩道:“這麽久了,我還真是将他給忘了。”
大殿裏焚香袅袅,熱氣騰騰,暖得讓人隻能穿着薄薄的輕紗。可是楚喬站在那裏,還是覺得冷意從手指蔓延,一路爬上脊柱,鑽進了腦海之中。
趙十三,趙嵩,被燕洵斬斷一臂,其兄長也死在自己手上,母族更是被自己和燕洵一手搞垮。當年真煌城裏風頭最勁的皇子,如今已經被人遺忘到這種地步了嗎?連入宮侍疾都沒有他的份?
他将她抱在懷裏,見她面白唇青的樣子有些心疼,輕聲說道:“星兒,不如我先送你回青海吧?”
楚喬還在發愣,似乎沒有聽清,直到他又說了一遍,才連忙搖頭,緊張地抓住他的衣袖,連聲叫道:“我不要!”
她仰着頭,倔強地看着他,像是一頭桀骜不馴的小獅子。諸葛玥無奈地歎了口氣,伸臂抱住她,低聲道:“就快了。”
是啊,就快了,每一次諸位大臣皇子看到皇帝的樣子,回到家中都會這樣說。對着他們的部下、親人說,就快了,皇上時日不多了,提心吊膽的日子就要過去了。
然而日複一日,皇帝的嘴歪了,皇帝神志不清了,皇帝不認得人了,皇帝吃不下飯了……
聽起來,皇帝好像隻有一口氣還在那裏吊着,似乎下一刻就會撒手人寰,魂飛天外。然而寒冬一天天到來,大雪封門,漫天銀裝,春節将至,皇帝卻還是一日一日熬過來了,不但沒有死,據說偶爾還能說出幾句完整的話來,時不時還能睜開眼睛,喝幾口參湯。
沒有人知道那具蒼老破損的身體還在堅持什麽,他似乎有什麽心願未了,在等什麽人,就那麽一日日拖着,不肯閉眼。
京城的氣氛,也因爲他而一直緊繃着。因爲沒有人有萬全的把握,于是也沒有人敢當先弑君發起行動,真煌城緊張得好像拉滿了弦的弓箭,随便一個街邊的乞丐高聲一叫,都會驚起一片雪亮刀光,就連初生的嬰兒,都不敢在夜裏高聲啼哭了。
這天早上,諸葛玥剛出門去上早朝,就有人來訪。
少女披着一件純白色的狐裘披風,站在銀裝素裹的大雪之中,眼珠漆黑,嘴唇殷紅,清麗脫俗得好似畫中人一樣。
冬日的光蒙昧且高遠,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遙遙射來,照在身上都是冰冷的。楚喬迎着風站在門口,披着一件蘇青色的披風,突然呆住了,就那麽看着她,久久沒有動。
來人微微一笑,笑容都是極爲淡薄的,緩緩上前來,站在楚喬面前,巧笑嫣然地說:“六姐,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小八啊。”
時間突然那麽急促地逝去,仿若一江春水,蜿蜒東去,再也看不見影子。
昔日那個小小的孩子,跪在自己身邊,身子那麽小,瘦得像是一隻沒吃過奶的小狼崽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磕着頭,對着那些死去了的哥哥姐姐發誓,讓他們等着看,等着她爲他們報仇。
一轉眼,已經十四年了。
楚喬想起了那日行刑,她躲在人群之中,聽着孩子大聲哭喊着她的名字,喊她去救救她。然而楚喬終究沒有走出去,隻是在月亮被雲層遮住的晚上,從野狗的嘴裏搶下了破碎的屍首,然後連一張草席都沒有,就讓她沉入了清冷的碧湖之中。
十四年了,楚喬以爲她已經死了,曾無數次夢到她倔強流淚的樣子,自責懊惱了十四年,也因爲這個,恨了諸葛玥那麽久。
她眼中一熱,幾乎就要落下淚來,站在門邊,遙遙地伸出手,嘴角卻微微地笑起來,那般苦澀,卻又帶着劫後餘生的欣喜,像是滿滿的水,一絲絲溢了出來。
小八握住她的手,極清淡地一笑,說道:“我很厲害吧,還活着呢,沒想到吧。”她說話的聲音很熟悉,輕飄飄的,總是帶着幾分淡淡的疏離。
她們一起進了房,小八在房間裏極爲熟稔地走了一圈,然後在一角軟榻上坐下,深吸一口氣,笑着說道:“諸葛四還是這樣的習慣,喜歡在房裏熏沉水香。”
她以一副熟悉的姿态左右望着,随口所說的,都是諸葛玥的生活習慣,然後自顧自地拿起一個石榴,在手裏把玩着。
楚喬看着她,千言萬語凝在嘴邊,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小八卻對她一笑,說道:“六姐不必驚訝,當日死的人并不是我,臨到行刑前最後一刻,你的夫君把我換下來了,并且養了我很多年。我和他有恩有怨,但是我今天來不是逼你履行當日的諾言爲家人報仇的,因爲就連我自己,也早就放棄報仇的念頭了。”
屋裏突然起了一絲風,吹得牆角的幕簾微微翻卷,透過陽光,隐約可見細小的灰塵在半空中飛舞。隔在楚喬和小八之間,陽光那麽刺眼,讓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卻仍舊看不清小八的臉。
楚喬看着她,一種陌生感油然而生,她想了許久,還是溫和地問道:“小八,你這些年可好?”
“馬馬虎虎吧。”小八漫不經心地說,“諸葛四對我還不錯,我想我可能是沾了你的光。他後來去了卧龍先生那兒學藝,也帶了我去,我跟着讀書習字,隻是他總限制我的自由,不讓我走,我跑過幾次,都被他抓回來了。就這樣過了好多年,直到……”說到這兒,小八擡起眼皮看了楚喬一眼,突然撲哧一笑,說道,“直到外面傳他死在燕北,諸葛家族将他逐出門閥,我們這些青山院的人也被趕出了家門,我才得以自由。後來我就在外面遊蕩,我一個女孩子,也不會什麽謀生的手藝,便淪入風塵,差不多在青樓裏遊蕩了一年多吧,我便遇到了十三殿下。還是要托六姐你的福,因爲我長得像你,一下子就被殿下看中了,現在我的身份是王府的家奴。呵呵,混了這麽多年,還是個奴隸,隻是待遇提高了一點。”
楚喬聽着她漫不經心的語氣,聽她提起趙嵩,想起前些日子在香脂山上的所見,以及那個穿着男裝的女子,不由得緩緩皺起眉來,沉聲問道:“你早就知道我來了真煌,爲何不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