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香缭繞,大殿肅穆,送子觀音像慈眉善目地端坐在佛堂上,正午的光線從殿外射來,穿透一層層細微的香灰,灑在空蕩的大殿上。
諸葛玥的聲音就在耳邊,帶着醇厚的溫暖和笑意,小聲地說:“拜佛要誠心。”
楚喬回過頭去,隻見他雙眼明亮,笑吟吟地瞅着她,帶着一些認真,卻又有幾分孩子氣的頑皮。
她笑着轉過身來,很坦然地跪下去,雙手合十,心裏默念着千萬名婦人曾經許下的願望,然後雙手撐在蒲團上,誠心下拜。
一叩首,保佑他身體健康,遇事呈祥,逢兇化吉。
二叩首,保佑我們平安相守,再無離分。
三叩首,保佑我們得償心願,能夠有一個健康的孩子。
她一下一下拜下去,那般虔誠,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安甯。
菩薩,你保佑了那麽多人,如今,請也保佑我一次吧。
菁菁、平安幾個在後面竊竊嬉笑,小非正在苦口婆心地勸他們要尊重神明。月七和賀蕭等人站在外面閑話家常,說起哪一營哪一軍的少尉上花樓被老婆抓到、當街痛打的糗事,一衆護衛齊齊哈哈大笑。
深秋的天氣有些涼,天空高遠,她跪在那裏,仰着頭看着上面的神明,隻覺得生活平靜安好,前塵記憶中的血雨腥風早已遠離,她的心境,從未如今日這般安然恬靜。
諸葛玥扶起她,雙臂輕輕地攬住她的腰,冰涼的唇在她的眉心淡淡一吻,就那麽輕笑起來。
菁菁眼尖,一把拉住小非,不停地叫:“七嫂七嫂,你快看,姐姐和姐夫才是亵渎神明!”
衆人聽了一起小聲地竊笑起來,諸葛玥卻渾不在意。楚喬臉頰微紅,輕輕抽離他的懷抱,隻是一雙手,卻在下面緊緊握住他的手臂,再不松開。
“要留在山上吃齋菜嗎?”諸葛玥問道。
楚喬還沒回話,就見平安在一旁對着她擠眉弄眼,當下會意,說道:“還是下山吧,我們這一群都是肉食動物,還是不要勉強自己附庸風雅了。”
平安聞言連忙眉飛色舞地跑上前來,對着諸葛玥說得月樓的某某菜品如何美味,菁菁也在一旁随聲附和。諸葛玥一個栗暴彈在平安的頭上,笑罵一句“臭小子”,就帶着衆人出了寶相莊嚴的佛堂。
大把香油錢撒下之後,寺院爲他們準備了一個清淨的院落。月七等人去準備車馬,隻剩下諸葛玥和楚喬幾個坐在漫天楓葉之中,閑談品茗。
剛坐沒一會兒,小非就坐立不安起來。楚喬還以爲她是要小解不好意思說,就拉着她去了偏院。誰知她臉蛋紅紅的,想了半晌才說這送子觀音廟裏有一個算命先生,算卦極準,賣的藥丸也是靈藥,自己兩次有子,都是因爲吃了算命先生的靈藥雲雲。可是月七和少爺都不相信,這次來了,隻能偷偷去買。
楚喬自然是不相信的,心道你懷孕産子,那是月七的功勞,和一個街頭算命的有何關系?隻是見她言辭切切,也不忍拒絕,就和諸葛玥打了個招呼,陪着她一起去了位于大殿外楓林道上的算命攤位。
那算命先生白發白須,清瘦孤高,倒是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樣子。見了楚喬立刻說她乃大富大貴之人,隻是平生多羁絆牽扯,隻要誠心向佛,自有破災之法。說得小非連連點頭,一個勁兒地對楚喬眨眼睛,好似在說:看看,這先生多麽靈驗。
楚喬卻知道這乃所有算卦的必說之詞,誰的一生還沒有幾件煩心事,至于大富大貴,隻要看看她們倆一身穿戴,也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小非坐在攤位前,抽簽占蔔問吉兇,忙得不亦樂乎。楚喬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忽見遠處一個極熟悉的身影一晃,頓時愣在原地。
過了一會兒,她低頭囑咐小非一句,就悄悄跟了上去。
一眨眼,已經有六年不見了。
紅楓錦繡之中,他穿着一身白衫,看起來樸實無華,再無當日的飛揚神采。秋風吹來,一條衣袖輕飄飄地揚起,像是無枝可依的柳絮,柔柔飄蕩。
“殿下,喝水嗎?”一名十八九歲的侍從走上前來,聲音清冷,雖然着男裝,但也可聽出是一名年輕少女,隻是背對着楚喬,看不清她的臉孔。
趙嵩轉過身來,曾經因爲無憂無慮而略顯嬰兒肥的臉頰,如今已經瘦削如刀。身姿雖然仍舊挺拔,卻已露出幾絲疲憊和單薄,眼神再無昔日的神采,平靜無波如百年古井,年僅二十出頭,兩鬓卻已是一片斑白了。
他搖了搖頭,很平靜地說:“我想要一個人走走。”
那少女卻紋絲不動,隻是微微低着頭,手裏握着水囊,清風吹過她的側臉,隐隐帶着一絲莫名的熟悉感。她突然擡起頭來,望着趙嵩,定定問道:“殿下是在等什麽人嗎?”
趙嵩神色間隐隐有絲不快,皺眉道:“你說什麽?”
“殿下有多久沒出府了,爲何今日這麽有興緻呢?”
趙嵩眉眼間越發不快,深深地看了她兩眼,轉身就走。那少女一驚,急忙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悲聲勸道:“殿下忘了十四殿下說的話了嗎?”
趙嵩被她拉住袖子,緩緩轉過頭來,眼神好似深潭,深深地凝視着那個男裝少女,沉聲道:“無心,并不是這世上所有人都虧欠了你,你的恨,是不是太長了?”說罷,轉身沒入層層楓林之中。
那少女背對着楚喬愣愣地站在原地,背影婆娑,青絲如柳,身形單薄得好似一陣風就能将她吹走。揮不散的落寞孤寂,從她那被拂開的指尖緩緩流瀉,一層一層飄蕩在林間。她就那麽默默地站了很久,終于,還是用袖子一抹臉頰,似乎擦去了什麽,擡腳向趙嵩離去的方向追去。
林間鳥雀飛舞,啼鳴聲聲。依稀間,楚喬似乎又看到了多年之前,他穿着一身寶藍色的小袍子,衣衫上繡着五彩的鳥雀,團團錦繡,色彩缤紛。他手裏甩着一根金燦燦的小馬鞭,對着她揚揚得意地說:“這滿府的丫鬟我看你最順眼,我封你做我的守門大将軍怎麽樣?”
一陣風吹來,她突然覺得竟那麽冷。
小非的聲音漸漸近了,她回過神來,與生了兩個孩子仍不知足的好媽媽攜手回去。
衆人逛了大半天都有些累了,下山的時候就坐了馬車。馬車晃晃悠悠地走着,諸葛玥見她興緻不高,就皺眉問她是不是累了。楚喬點頭說是,靠在他的肩上,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卻怎麽也睡不着。
諸葛玥握住她的手,感覺冷冰冰的,不禁有些擔憂,便吩咐月七快點趕路。
“過些日子,趙徹就要大婚了。”楚喬一愣,微微仰起頭,諸葛玥笑道,“他這些年時運不濟,都快成老光棍了。新娘子你不認識,但是估計會喜歡,是東胡首領的小女兒,名叫完顔柔。名字雖然帶個柔字,爲人卻一點也不溫柔,是個嚣張跋扈的瘋丫頭,但是心地純樸善良。等她進京了,我帶你去見見。”
楚喬點了點頭,想起什麽,卻終究沒說。
秋祭之後,天就開始冷了,湖面都結了冰,一場大雪下來,天地間一片素白,屋子裏整日暖意融融,人也跟着犯懶。
這些日子,司馬府裏人來人往,諸葛玥也好像特别忙,就連月七都已經好久不見了。聽小非說,月七是被諸葛玥派出去當差,已然走了七八日。
當天晚上,楚喬無意間問了諸葛玥一句,他卻故弄玄虛地沒有回答,隻是說要給她一個驚喜。
驚喜來得很快,三日之後,孫棣就派人從卞唐趕來,爲她送來了私人的信函和宮制的公文。
原來是大夏兵部司馬諸葛玥派人前往卞唐求親,要迎娶卞唐的秀麗王,第一批文聘和禮金已經都送至卞唐皇宮了。
楚喬接到消息的時候,諸葛玥正歪在床上還沒起身,一身白緞寝衣瑩白剔透,他單手支着頭,斜睨着她,表情似笑非笑,一副懶散的樣子。
楚喬走到他面前,将信件一攤,問道:“怎麽回事?”
諸葛玥坦然道:“什麽怎麽回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啊。”
楚喬皺眉,“可是我的身份畢竟尴尬,以你如今的地位,難道不怕朝廷非議?”
諸葛玥淡笑一聲,很是不屑道:“我諸葛玥成親,旁人非議與我何幹?”
好似一隻熱水袋被紮破了,溫熱的水一絲絲流入心口,她的笑容禁不住緩緩流瀉而出。她蹲下身子,将頭靠在他的腿上,就那麽一動不動。
諸葛玥坐起來擁住她,彎下腰用下颌蹭着她的頭發,輕聲說道:“我想了這麽多年,哪能讓你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進我的家門?我定要昭告天下,告訴所有人,你是我的了。”
随後的日子突然就忙碌起來,楚喬不知道諸葛玥用了什麽手段和方法,竟讓整個真煌的上層社會好似一夜之間通通失憶了一樣,沒有人記得她曾協助燕洵殺出真煌,沒有人記得她曾兩次粉碎大夏的北伐之戰,甚至沒有人記得她曾親手殺了大夏的三皇子趙齊。
連日來,各門閥貴族的貴婦們相繼上門,各色奇珍禮品流水般送進了司馬府,就連一些跟諸葛玥、趙徹關系不近的皇族大臣,也紛紛送上禮物,以全臉面。
十二月初三,盛金宮盛金宮突然傳出消息來,說是皇上病危,急召諸葛玥入宮侍疾。
按理說皇帝病重,除了皇子親王,是不應該召大臣入宮侍疾的。然而皇帝奄奄一息,朝不保夕,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事。嶺南沐公爺、各地藩王世子紛紛上表入宮,這個時候讓趙徹一人留在宮裏實屬不智,情勢如此,諸葛玥不得不上表請從。皇帝于病中哪有什麽意見,趙飏等人也不放心這個時候讓諸葛玥在外逍遙,是以盛金宮盛金宮裏一時間熱鬧非凡,整個大夏的勢力盡皆聚集。
然而就在各方頭腦入宮的當天晚上,駐紮在城西的東胡軍就同沐小公爺帶來的親衛軍動起了手。具體是什麽原因已經沒人知道,隻是當楚喬被吵醒的時候,整個西面天空一片通紅,喊殺聲震天,各地入宮報信的傳訊兵卻全被阻擋在宮門之外,顯然是有人有意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