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的聲音回蕩在青天白日之下,一隻赤足真金打造的黃金鳳冠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前方祖廟的方台之上,鳳印、朱筆、玉玺等物一一放置其上,那是世人所仰望的金玉權柄,隻要上前一步,握在掌心,這天地間就再無人能輕易傷害到她。
她站在高高的鳳遊台上,下面是萬千跪伏的身影,在那些仰望的目光之中,有嫉恨、有怨毒、有驚懼、有害怕、有猶豫、有彷徨,還有一絲殷殷的期盼,但是,就是沒有讓她覺得溫暖的東西。
腳下的玉階那般冷,天上的陽光也是冰寒的。
禮部尚書跪在她身前,手裏端着黃金印绶,七旬老臣低着頭,年邁的膝蓋微微發抖。
風呼嘯而過,天際飛過成群結隊的雄鷹,她仰起頭,看着唐京那座巍峨的城門,朱紅色的鐵牆,高聳的城樓,曆經千百年風雨的古老城池似乎也望着她,等着這曆史性的一幕。
隻要接過,隻要接過,這天下,就将有四分之一掌握在她手中。
那一刻,她突然又看到了那雙眼睛,清冷卻又炙熱,他筆鋒清俊,帶着犀利的光芒,龍飛鳳舞地寫道:切記等我!
切記!等我!
冊封的王号突然齊齊奏響,像是萬千頭犀牛同時長嘯。
唐京北城外,一騎戰馬遙遙孤立在橋頭,枯黃的秋草随風搖曳,旭日初升,将千萬道金黃的光芒灑在荒原之上。
他一身紫袍,青玉束發,眉目清俊,一雙眼睛宛若深湖,看不到半絲波濤。
一陣風吹過,細小的風悠悠吹進脖頸上挂着的一串鈴铛裏,嗖的一聲,揚起一個細小婉轉的聲音來。
“記住,我在等着你呢。”
我在等着你呢……我在等着你呢……
旭日穿破雲層,千萬道霞光忽至,萬象更新,一派錦繡!
轟隆!一聲巨響突然從南城門處傳來,一時間連太廟都被震動。
萬頃昏黃塵埃自南面天際洶湧而來,幾乎遮蓋住了天上的旭日,鳴金警号傳遍王師,驿馬疾奔向祖廟祭台,馬上的兵士倉皇叫道:“靖安王兵臨城下!徐素大将軍投敵變節!靖安王兵臨城下!徐素大将軍投敵變節!”
一瞬間,全城倉皇,所有人面如土色,孫棣站在台下,臉色瞬間變得一片蒼白。
禮部尚書摔倒在地,手中的鳳玺印绶落在漢白玉的石階上,發出璀璨的金黃色光輝。
楚喬一步步走下來,站在孫棣面前。孫棣擡起頭來,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像是幽深的寒潭,帶着說不出的冷寂,卻又有着莫名的畏懼。
“孫大人。”楚喬拿出一張信箋,上面密密麻麻寫着的全是朝中大員的名字。
“這是這段時間秘密私通靖安王等叛逆的京都大臣的名單,還請你馬上去處理一下。”
楚喬話音剛落,場中的幾名大臣頓時面如土色。孫棣愣愣地接過,疑惑地看着她,似乎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眼前這個女人。
“我馬上要率軍出去迎戰靖安王,城内和皇上的安危,就托付給你了。”
“京畿守軍不過十五萬,可是敵人的人數……”
楚喬打斷他道:“我們還有徐大将軍。”
“徐大将軍不是……”
“徐大将軍做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孫棣頓時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楚喬随手撕掉身上富麗堂皇的吉服,露出裏面一身銀白色的貼身铠甲,滿頭珠翠也被她幾把摘下,以一塊青色頭巾包裹住三千青絲,随即上了賀蕭牽來的一匹戰馬,帶着秀麗軍将士呼嘯而去。
皇城内外十五萬守軍早已嚴陣以待,少女一身戎裝,臉上再無那種沉寂冷漠的氣息,飛揚的光彩猶如浴火重生的鳳凰。她仗劍而行,昂首立于城下,冷喝道:“開城門!”
那一瞬間,她恍若天地初開的第一道光線,美得讓人有流淚的沖動。
孫棣看着那座巍峨的城門緩緩洞開,千萬馬蹄掀起了萬千昏黃的煙塵,向着十裏之外的戰場雷霆掠去。
天地爲熔爐,萬物爲薪炭,亂世造就英主,而她,就是所有人觊觎的那柄利劍。
冷風不斷在耳邊穿梭而過,她再一次想起了李策臨死前在她耳邊所說的那番話:“我死之後,朝野定會大亂,詹氏兄妹不過是紙虎,皇室宗親才是真狼。孫棣爲人偏激,若有異動,你将計就計,拿着我給你的扳指前往邯水,徐素看見之後會聽你号令,鐵由的狼軍也會聽你指揮,若能趁機拔除朝野中各藩王的探子,也算是一舉兩得。至于諸葛四,你别看他平時瞅着挺聰明,一涉及你,頓時變白癡。你到時候也不必提醒他,就讓他帶兵來搶親,我卞唐也能少死幾個人,順便也好氣氣他。喬喬,你一生多羁絆,若是因爲我的死,再一次牽絆住你的腳步,那我活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閉眼。
”你,切莫讓我失望。“
……
楚喬眼角酸澀,抿緊嘴角,痛擊馬股。隻見曠野之上兩軍已然交鋒,徐素身先士卒,一身铠甲戎裝猶如盛世戰神,手握一柄大刀,身後豎着一面大旗:殺叛逆,誅奸臣。
”殺——“狼軍發出震耳欲聾的疾呼,天地玄黃,大唐永鈞帝即位之後的第一場動亂,終于徹底展開。
永鈞元年十月初八,王假意登位,誘使靖安、端慶、華陽大公等人起兵,發兵十八萬至邯水關。一路部從雲集,慎南禁稷營副将方懷海、滇西西軍上将田汝賈、夕照副統領劉暮白、懷城參将朱炅、邯水将軍徐素相繼歸于麾下,兵力擴張至四十餘萬,一路勢如破竹,直殺京師。王聞訊,脫吉服,披甲胄,開南昌門,率軍迎敵。
方懷海、田汝賈、劉暮白、朱炅、徐素等人見到王旗,頓時豎起誅奸大旗,倒戈攻寇。王控弓挽箭,率軍拼殺,斬敵三萬餘數,餘者皆降。靖安王周允死在徐将軍劍下,年五十七。
兩日後,王挂鳳印于宮門,以不敢以女子之身擅權之名,跪太廟前請先皇收回成命。第二日,永鈞帝至,感王與李唐之恩義,特準其奏,去太皇貴妃之稱,授大唐一等世襲封王,賜玉冊、金寶、一品蟒袍,封号秀麗。
——《唐書·秀麗王傳·一百二十七卷》
宮門前,楚喬一身白色披風,安靜地立于宮門暗影之下,天色将暮,黃昏鳥飛,她整個人被籠罩在夕陽淡淡的紅暈中,看起來安靜且平和,絲毫沒有半分馳騁疆場的淩厲和鋒芒。
孫棣的車馬剛剛出宮,就看到了楚喬,頓時停了下來。他緩緩走下車,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從何開口。想了許久,看着她談笑自如的樣子,他終于還是垂首道:”楚大人。“
”秀麗軍皆已在卞唐安家落戶、生兒育女,就不再是我的私人軍隊了,我将他們托付給孫大人,我自己就再不是秀麗軍的統帥了,大人之稱,切勿再提。“楚喬淡淡說道,聲音很是溫和。
見識過她厲害的孫棣卻再也不敢給予她曾經的輕視了,他點頭道:”大人說的是。“
楚喬笑容淡淡地說道:”當日公然反對我冊封的幾位大人該放出去了。陛下年幼登基,正是收買人心的好時機,這個诏書,我就不代陛下下了。我走之後,孫大人切勿忘了尚理院大牢内的那幾個忠臣。“
孫棣答道:”臣謹記大人教誨。“
”孫大人,剛剛的話,是大唐秀麗王對你說的。現在,我楚喬還有幾句話想要對你講。“
孫棣頓時一愣,緩緩擡起頭來,隻見女子面容秀美,臉上隐現幾絲難言的華彩,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請講。“
”你也知道,帝王之路,永遠容不下婦人之仁。那麽無論我是大唐的皇妃還是大唐的親王,都不會對燕北和大夏的政治傾向有什麽影響,一旦時機成熟,大戰必不可免,絕不會因爲誰的私交就消泯統一的進程。如今卞唐内部雖然所有的反抗兵力都已經被消滅了,但是你們仍然不可大意,大夏和燕北之戰必不可免。未來天下大勢是何走向,你我都無法揣測,隻能盡自己全力扭轉局面,保護李策的血脈,還有大唐的千古基業。“
孫棣看着楚喬,眉心微微蹙起,沉聲問道:”楚大人,我如此算計你,你爲何還将監國重任交到我手上?“
楚喬微微一笑,淡然道:”原因有三:第一,鐵由掌管狼軍和京畿軍,徐素将軍掌管京外兵馬,他們都是忠心不二的臣子。你隻是一介文官,即便有輔政大權,卻并無調兵之能,更無皇室宗親這個身份。你想要造反,一無切實名分,二無軍權相輔,必不會成功。“
夕陽照在楚喬的臉上,好似披了一層紅緞金紗,她繼續道:”第二,唐京剛剛經曆數場大戰,民間需要休養生息。洛王和靖安王相繼倒台,皇室聲威盛隆,你不得民望,無法掀動民變,缺乏篡權的時機和輿論。
“至于第三,”楚喬微微一笑,眼中光芒璀璨,狡黠若靈狐,她笑吟吟地說道,“我相信你。”
孫棣心跳驟停,他看着楚喬,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相信你,李策也相信你,雖然你行事孤僻偏激,卻是對大唐對李家最爲忠心的臣子。李策死前說你是輔政第一人選,我深以爲然。”
她從懷裏拿出兩封書信,交給孫棣道:“這是大夏七皇子趙徹和青海王諸葛玥的親筆書信,表示願意和大唐結爲盟友。你的政治地位将會得到兩方勢力的絕對支持,不必顧忌國内輿論對你的威脅,我也會全力支持你,相信你一定能好好地将皇帝撫養成人。”
孫棣手指微微顫抖,緩緩接過那兩封書信,隻覺得其重若山嶽。他突然跪在楚喬面前,沉聲說道:“大人放心,孫棣必定誓死效忠李唐,大唐若有閃失,我願以死謝罪。”
“孫大人切勿如此。”楚喬将他扶起,誠摯地看着他,沉聲道,“你是李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相信你,我便相信你。”
夕陽如血,莽原似鐵,孫棣站在巍巍城牆之上,看着楚喬在賀蕭、平安等人的護送下出城離去。金黃色的荒原上迤逦出一道長長的影子,清麗的少女躍馬揚鞭,像是一隻飛出禁锢的鷹,白袍如同一雙巨大的羽翼,獵獵翻飛。
那是一隻鷹,誰也不能将她的翅膀斬斷。除了她自己,誰也無法強迫她停留。
這一刻,孫棣突然理解了那位摯友多年的固執,這世間有如此人物,果然令天地爲之增色。
他仰起頭來,深吸一口氣,似乎又看到了摯友吊兒郎當的笑顔,一臉猥瑣地靠近他耳邊,嘿嘿笑着說道:“你猜猜胡大人家三小姐身上的皮膚有沒有臉白?”
秋風瑟瑟,萬物飄零,這是個肅殺的年月,卻也是個豐收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