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男子微微皺眉,面容俊朗,嘴唇丹紅,一雙眼睛好似深潭古井,深邃悠遠。
他利落地上了一匹馬,面上隐隐帶着幾絲風塵之色。
“此去唐京,抄近路的話隻要三天,隻是沿途沒有什麽大城鎮,未免有些颠簸。”
“時間倉促,還是走近路吧。”
一名随從轉頭對那紫衣男人說道:“少爺,要不要準備一輛馬車,你已經多日沒好好睡一覺了。”
“不必。”男子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唐京那裏可有消息?”
“姑娘一舉擊潰詹子喻之後,朝野就平靜下來,隻是近期關于何人輔政的問題有些喧嚣。依屬下看,以姑娘的性格,很可能會着别人的道。”
“她敢?!”男子冷哼一聲,神色頗爲陰郁,“我倒要看看誰敢!”
衆人跟在他身後紛紛上了馬,馬蹄如飛,轉眼便消失在賢陽古道上,不一會兒,就出了西城門,沿着偏僻的驿道奔去。
一個時辰之後,皇家的使者進入了賢陽城,宣讀了楚喬被封爲秀麗太皇貴妃的聖旨。賢陽城守跪地朝拜,随後趕緊回了府邸,組織賢陽的富戶開始準備恭賀新主子的賀禮去了。
久别之後,已然天翻地覆,人事全非。
歲月如梭,倉促之間,便隐現十年歲月峥嵘。依稀間,已不是昔日的垂髻稚女,亦非往昔的固執少年,歲月在他們中間一重重地劃下無數界限,家恨、國仇、情愛、戰争,颠沛流離,生死兩别,終究,情誼和虧欠也一一登場,好似那長長的絲緞,無論怎麽扯,都扯不完無盡的線頭。
風從極遠處的燕北吹來,拂過大夏的浩瀚國土,吹進卞唐的脈脈深秋,掠進懷宋的如錦繁花,奔向極東方的浩浩碧海,淹沒于雪白的海浪之中。
“路還沒有走到底,也許還會有别的變數,你怕嗎?”
“我不怕。”
“記住,我在等着你呢。”
夜幕清冷,月光如輝,遍布古道華林。
那一場記憶中溫暖的碎片,終究被無盡的血雨腥風、刀光劍影洗去了最初幸福而明媚的期待和鉛華,隻餘幾分清冷,将過往的期待和如今的局勢分得泾渭分明。
“隻可惜,我終究不信命!”
馬蹄滾滾,晝夜不息,久違了的唐京古城,就在眼前。秀麗将軍楚喬要被冊封爲妃的消息在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卞唐國土,慎南、滇西、粵林、雲漠等地集體反對,南域之地反對之聲若雷,靖安王、端慶王、華陽大公相繼起兵。
這些當初洛王兵變時尚能堅守不出、詹氏兄妹擅權專政時也能韬光養晦的皇室宗親瞬時暴跳如雷,打着“清君側、除妖女”的旗号,率領十八萬南域大軍,浩浩蕩蕩向着京都而來,一路上官府郡縣無不開門迎送,無人敢出面阻攔。
孫棣早就料到會有此事,事先抽調了二十萬東軍,由徐素率領阻擋在邯水江畔,十萬狼軍防守帝都,各條驿道關卡全部把守得嚴嚴實實,帝都猶如鐵桶,刀槍劍弩雪亮森然,靜候來犯的南域虎師。
萬事俱備,唯欠東風,一切都已準備停當,隻等三日後的冊封大典。
秋風肅殺,因爲要籌備鳳遊台的典禮,整個唐京城從前日就已經實行宵禁。此時此刻長街上空無一人,秋風卷着落葉掃過挂着黑幔的梧桐高木,像是一群繞着黑夜翻飛的黃蝶。
孫棣的司空府上,一名宮廷内侍衣着的男子跪在地上,以内侍特有的尖細嗓音說道:“楚大人昨晚和梅香姑娘吵了一架,驚動了小陛下和潇公主,後來奴才親耳聽大人對小陛下承諾說不會離開大唐。”
孫棣眉梢微微一挑,問道:“你可聽清楚了?”
“清清楚楚,梅香姑娘哭得很大聲,小陛下還拔了劍,楚大人還燒了大夏司馬大人的書信。”
“梅香是今早什麽時辰離開的?”
“天還沒亮就走了,那個叫平安的年輕人送她走的。楚大人說,她回學府城了。”
孫棣點了點頭,過了許久,方才沉聲說道:“她走了也好,留在這裏,總是礙事。”
男子長身而立,目光清冷,拿出兩根金條放在桌子上,“回去好好辦差,我不會虧待你。”
“多謝孫大人!”
内侍退下之後,孫棣召來一名親随,斟酌了半晌,方緩緩說道:“你立刻帶人出城,尋找楚大人貼身侍女梅香的下落,若是她返回學府城,你就一路護送她回去;若是她反其道而去其他任何地方,你知道該怎麽辦。”
那人聲音低沉,立刻答道:“屬下遵命。”說罷,轉身出了門,不一會兒,門外一聲馬嘶,就此消失在茫茫長街。
孫棣推開窗子,隻見月亮彎彎的一鈎,好似女子額上的素眉。
“但願……一切順利。”
風平浪靜地過了兩日,朝野之上文武百官同時緘默,除了最初有幾個翰林院的學者和二十多名禦史台的禦史有一些反對聲音之外,其餘一概無言。不是屈服于孫棣的官威之下,就是害怕如今手握兵權的楚喬。對于那幾個頑固不化的老臣,孫棣本來想親手将他們收押,誰知秀麗軍卻搶先一步,将那些人關入大牢。
孫棣知道的時候不禁有些擔憂,這些人雖然頑固,但畢竟是真正對大唐忠心的臣子。秀麗軍對楚喬敬若神明,還不知道這些人會遭什麽罪。
他爲此曾私下進宮,希望能勸勸這位未來的監國太妃,結果卻吃了閉門羹。他知道之前做的事也許被楚喬知道了一些,是以也不敢太過于激進,隻能暗中托尚理院的官員對那些老臣多加照顧。
今晚注定是一個無法安眠的夜晚,因爲明天就是楚喬的冊妃大典,也是大唐開國以來的第一次皇室冥娶,是以禮部徹夜趕工,努力完善着鳳遊台的修建。而其他官員,則各懷心思安坐家裏,沒有人知道明日過後大唐會是一個怎樣的走向,這位和各國權貴都有着千絲萬縷聯系的女子會将大唐引往一個怎樣的前程。她究竟是忠貞的臣子,還是竊國的盜賊?她是要保持原有的社會制度,還是要效法在燕北時建立一個全新的大同政權?沒有人知道。
明天過後,大唐還會姓李嗎?
這個晚上,無數人都在這樣想。
秀麗軍營一片安靜,戰士們絲毫沒有因爲外界的各種聲音而有半點懷疑和動搖,冷月的清輝灑在偌大的軍營之中,平日操練的空地上一片清寂。
賀蕭的大帳幕簾微微一動,一個穿着黑色披風、風帽将頭完全遮住的人走了進來。
賀蕭正在案前喝酒,穿着尋常的褐色衣衫,頭發散開,前襟微敞,露出半邊古銅色的肌膚,有着平日難得一見的落拓和粗犷。見到來人,他眉頭微微一皺,卻并沒有出聲。
來人一把将風帽摘下,露出一張秀麗的臉孔,微微一笑,說道:“深夜在軍營中飲酒,我記得是犯軍規的。”
賀蕭見了她,也不說話,隻是低下頭來繼續喝酒。
楚喬走上前去,在他對面盤膝坐下,微仰着頭說道:“不請我喝一杯嗎?”
哐啷一聲,賀蕭随手丢過去一隻酒碗,也不給她倒。楚喬倒也不惱,坦然地倒了一碗,仰頭喝下去,隻覺得入口辛辣,好似火炭沖入了嗓子。
她微微皺了皺眉,說道:“好烈的酒。”
見賀蕭還是不說話,她稍稍正色道:“是不是我不來見你,你就永不會再來見我?”
賀蕭微微揚起眉來,目光在她的臉上轉了一圈,突然聲音低沉地說道:“我真的很奇怪,你現在還笑得出來?”
“那有什麽,比起我們當初防守北朔,現在的情況不是好得多嗎?”
賀蕭定定地看着她,突然一哂,轉過頭去說道:“是,好得多,大權在握,一朝上位,的确好得多。”
楚喬身子微微前探,雙目如同漆黑的星子,冷冷說道:“賀蕭,你也如此想我?”
雖然心底明知是怎樣的情況,那一團火卻怎麽也熄不下去,賀蕭與她目光直視,面容很是冰冷,帶着幾分憤怒,卻又有幾分怒其不争的心疼。
楚喬半跪起來,身子探過身前的小幾,附在男子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賀蕭初時還未太在意,可是轉瞬之間,臉色蓦然大變,猛地擡起頭來,震驚地望着眼前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賀蕭,”楚喬淡笑着看着他,聲音卻前所未有地鄭重和冷靜,“你肯不肯幫我?”
年輕的将軍沉默許久,嘴角終于漸漸露出一抹笑來,他伸出手,就像這麽多年的很多次一樣,兩人蓦然擊掌,然後緊緊握拳。
清冷夜幕下,唐京城外的荒涼驿道上,一隊人馬正在急速狂奔。突然前方一騎人影策馬而來。
爲首的紫衣男子頓時勒馬。隻見那匹馬飛速掠來,馬上的人原本正在策馬狂奔,驟然看到他,撲通一聲跳下馬來,大聲道:“四少爺!”
這個晚上,注定不是個适合安眠的夜晚,無數的籌謀博弈在暗夜裏你推我阻,靜候着明日的那一場盛典。
夜,如此漫長。
雄雞破曉,天際一輪紅日高升,照徹世間朗朗乾坤。
國子大殿上,白發蒼蒼的汝南王語調顫抖地宣讀了先皇的遺诏,顫巍巍地拜倒在大殿的玉階之上。
楚喬身穿寶金榴花九彩雲錦海紋鳳翔吉服,頭戴十八隻赤金鳳玉寶冠,腰纏金章紫绶碧玉腰帶,因爲是冥婚,吉服以黑色爲主調,九彩皆以玄青、暗紫、墨綠、鐵紅、烏金、檀灰、深藍、冷橙、白銀爲繡線,上繡墨色鸾鳳,遍文金色雲海小圖紋,璎珞也以墨石、藍寶石、月光石、和田玉爲主要裝飾。整個人看起來莊重古樸,又透着幾分沉重和壓抑,讓人不敢逼視。
鸾鳳車從國子大殿起駕,一路出了章禦廣場、碧绶天台、薔薇主道、安華門、瓊華門、太卿門、泰安門,出了金吾宮,進了内城豪門的青雲路,然後上了繞着唐京的天啓街,一路向着太廟前的鳳遊台行去。
沿途百姓跪伏于地,見到車駕無不高呼千歲,額頭深深埋在地上,車駕過處,塵土濺起,像是一片灰黃的風暴。
秋葉蕭蕭,黑幔包裹了整個唐京城,天空又高又藍,太陽蒼茫且遙遠,一切都像是一場濃墨山水,盛世繁華如同塵埃碎土,一層一層蒙上了過往的幾番血腥。
馬車停住,鳳遊台由三百六十六級白玉階所鑄,高近百丈,站在上面,可以俯視整個唐京城,連同那座巍峨莊嚴的金吾宮,也似被踩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