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喬步入大殿,腳踩過那張聖旨,眼神淡漠地看着幽深層幔裏的暗影,沉聲說道:“我來取你的命。”
詹子喻微微一笑,雲淡風輕地說道:“想不到會是你。”
“我也想不到再次與你見面會是此情此景,你以一介落魄之身,五年之間爬上如此高位,已是不易。”
楚喬平靜地說道,表情淡漠,看不出半絲波瀾。
詹子喻笑道:“你這話可是在寬慰我?也不錯,能被名滿天下的秀麗将軍稱贊一句,也屬不易。”
楚喬淡淡道:“你還有何心願未了?”
一絲落寞突然劃過詹子喻的面孔,他微微蹙眉,随後似是很不甘心地說道:“沒将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卞唐貴族殺光殺淨,總是心有不甘。”詹子喻笑道,“楚将軍,爲何李家可以坐這江山,我就不可以?這天下當初不也是李家從前朝手上奪來的嗎?爲什麽他們就是天下正統,而我就是亂臣賊子?”
詹子喻眉目間隐現一絲峥嵘之色。他微微仰頭,看着高高的屋頂,顯現枭雄之意,淡淡道:“況且,李家欠我的,我拿回來,又有什麽錯?”
楚喬不爲所動,語調平靜地說道:“那是你們之間的恩怨,與我無關。”
她緩緩上前,腳步如同暗夜更鼓,回音一聲聲響徹大殿四壁。
“你害死了我珍視的人,我就要殺你報仇。”
鋒利的寶劍一寸寸拔出劍鞘,閃爍着月夜的寒芒,像是一汪璀璨的星火,冷冷地照射在詹子喻臉上,劃過一條白亮的光影。
“你還有何話說?”
“放了我妹妹,她隻是一個女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
楚喬看着他,久久不語,心底一絲酸澀緩緩升騰,外面的風從極遠處吹來,吹動兩人的衣擺,像是玄色的徽墨。
“對不起,我做不到。”
一腔血突然噴射而出,濺在楚喬玄墨色的衣襟上,迅速滲透進去,凝成一團暗影。
楚喬彎腰撿起地上的人頭,男人墨發梳得一絲不苟,臉白如玉,眉目溫和,仿若隻是睡着了一樣,斷頸處卻鮮血淋漓,一片猙獰。
噗的一聲,楚喬将人頭一把扔進一名侍衛的懷裏,沉聲說道:“将人頭挂到宮門上去,給攻門的中央軍看看。”說罷,她走出淩霄殿,翻身上馬,對着左右說道,“去柔福殿。”
月亮不知道什麽時候從雲層裏鑽了出來,灑下一片慘淡的清輝。淩霄殿漸漸冷寂下來,身着铠甲的士兵匆忙離去,徒留下一地屍首,天上的烏鴉哇哇叫着,黑色的翅膀好似死亡的靈幡。空蕩蕩的大殿上,無頭的屍體仍舊在那張蟒龍金座上靜靜地坐着,看起來陰森恐怖。
柔福殿的戰役此時已經結束,鐵由和孫棣聯袂而來,兩人身上都有血迹,可見戰事何等激烈。
楚喬跳下馬來,對孫棣說道:“委屈你了。”
孫棣哂然一笑,說道:“無妨,隻是牢裏的夥食太差,餓得我瘦了許多。”
“姑娘,詹太妃已經被拿下了。”鐵由沉聲說道。
楚喬略略揚眉,“皇帝可好?”
鐵由眉頭微微一蹙,“隻是受了些驚吓。”
“那就好。”楚喬松了口氣,問道,“那爲何愁眉苦臉的?”
“袁太後殁了,我們沖進去的時候她以爲是詹太妃的人,還沒等我們說話,她就一頭撞死了。”
楚喬聞言頓時緊緊地皺起眉來,沒想到袁氏竟然怯懦如此,枉她殚精竭慮爲他們母子布下這一條生路,她竟然這樣一聲不吭地死了。
“姑娘,”孫棣走上前來,沉聲說道,“詹氏兄妹刺殺先皇,結黨營私,謀刺皇帝,欲圖擁立榮王的罪狀全都搜查在此,明日便可公布天下,昭告他們的罪行。”
楚喬緩緩接過,不過寥寥幾張紙,她卻覺得重逾千斤。
“讓我出去!你們這群奴才!放我出去!”
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突然傳來,富麗堂皇的柔福殿如今已然一片衰敗,大火焚燒,處處都是瓦礫塵埃。詹子茗一身大紅鸾袍,正在奮力與兩名宮廷健婦厮打,極力想要跑出寝殿。她雙目通紅,臉上哪裏還有一絲雍容華貴的美豔。
看到楚喬和孫棣等人,她突然愣住,雙眼直勾勾地瞅着她,“我大哥呢?”
楚喬面色不變地緩緩道:“死了。”
詹子茗仿佛早就料到會有這一日。過了許久,她突然澀澀地笑起來,聲音凄厲,好似蒼穹之上的夜鷹,目光寸寸成灰,充滿死氣地看着楚喬,沉聲道:“你殺了他?”
“是。”
“好,好,他看上的人,果然很好,難怪阖宮上下三千脂粉,他隻對你一人真心。”
楚喬冷眼看着這個美麗卻瘋狂的女子,目光滄桑且憐憫,似乎透過她這張美麗的皮囊看到了心底深處。
“你打算如何處置榮兒?”
“他不僅是你的孩子,也是李策的孩子,我會善待他。”
詹子茗頹然點頭苦笑道:“好,我滿手血腥,連他也害了,若不是爲了大哥,早已不想活了,你動手吧。”
那一瞬間,楚喬似乎透過她凄婉的微笑看到了她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幼年對哥哥的仰慕,讓她義無反顧地聽從詹子喻的安排,然而進宮之後,她卻不由自主地漸漸愛上了李策。這份愛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直到按照計劃刺殺他之後,才讓她明白了自己的内心。當日儀心殿外,她的悲傷不似作僞,隻可惜,她一生所愛的兩個男人,一個從未愛過她,一個不能去愛她,她終究成了命運的一個笑話。
“賜詹太妃毒酒白绫。”
楚喬凜然轉過身,向着殿外大步走去。外面的風呼的一聲吹來,黑夜像是濃濃的潮水蔓延開來,金吾正門火光通明,喊殺聲卻漸漸消減,一道尖銳的鳴金聲刮過清冷的夜空,漫漫征塵的味道、萬千殺戮的味道、無數靈魂死亡的味道,瞬時間覆雨翻雲而來,從四面八方将她包圍。
她手握銀劍,一身染血墨袍,身後是萬頃刺目的火光,黑甲戰士們站在她的左右。她的目光那樣冷,牢牢地注視着天地的盡頭。那邊,是極遙遠的北方,翻滾着寒冷的清寂,她的目光一眨不眨,似乎在看什麽人,卻終究淹沒于一片虛空之中,了無痕迹。
“詹太妃殁——”太監吊着嗓子喊出長長的婉轉祭調。
太陽光在這一瞬間穿透了烏黑的雲層,天色将明,這漫漫長夜終将過去,可是心裏的黑暗又将需要什麽來驅散?
命運似一場荒蕪的大火,将她燒得支離破碎,那些美好的願望、對未來的期待,終究要随着這場大火轟然而去。就此,她将要剝離所有的軟弱、悲戚、仁慈、善良,還有那份對于美好事物的向往,真真正正地堅強起來,守護自己所珍視的一切。
任何人膽敢侵犯一寸,都必将爲之付出慘痛的代價。
“姑姑!”一個稚弱的聲音突然傳來,孩子小小的身影頓時撲入楚喬懷中。皇帝哭花了臉,小小的臉蛋紅彤彤的,一邊哭一邊說道:“母後死了!姑姑,儀兒的母後死了!”
孩子還那麽小,眉眼俊秀,卻滿滿都是李策的影子。
她蹲下身子,将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裏,周身都是冷的,唯獨心口處一團溫熱。
這是李策的孩子,這是李策的江山,這裏是李策的家。他守護了她這麽多年,如今,換她來守護他。
“儀兒不怕,你還有姑姑。”
“小姐。”梅香幽幽地站在一側,手裏抱着一個孩子。
楚喬站起身來,緩緩地走過去,隻見正是詹子茗的兒子李青榮。
這個出生起就被冊封爲榮王的孩子此刻正在安然好睡,絲毫不知因爲他的出生,這天地已經翻起了何等血雨腥風。他的父親母親相繼去世,留下這一片滿目瘡痍的土地,和一個風雨飄搖的江山。
“小姐,你看三殿下睡得多香。”
梅香喜歡孩子,笑着将榮王抱給楚喬看。
楚喬伸手接過,孩子卻被驚醒了,不耐煩地打了個哈欠,眼睛半睜不睜地看着楚喬,那模樣,十足就是李策的翻版。
楚喬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她将孩子緊緊抱在懷裏,臉頰貼着他的小臉蛋,心裏一片空蕩蕩的蒼茫。
“大人,柳閣老的兒子柳元宗帶着文武大臣在泰安門前,詢問發生何事,皇上可還安好?”
楚喬擡起頭來,目光頓時冷卻下來,對着賀蕭沉聲說道:“告訴各位大人,攝政王詹子喻夥同詹太妃謀害皇上,圖謀篡位。袁太後死于亂軍之中,皇帝安然無恙。惡首已然伏誅。諸位大人不必擔憂。”
賀蕭去了,不一會兒,宮門外響起一片歌功頌德的“萬歲”之聲。
侍衛來報:“柳元宗當先表示效忠,滿朝文武無不臣服,南門、北門、乾光門的戰事都已停止,叛亂的中央軍将士已然被擒獲,等候大人發落。”
宮門大開,玉階之下,肅立着滿朝文武和萬千将帥。天際一輪紅日高升,照徹朗朗乾坤。楚喬抱着榮王,牽着皇帝,一步一步走上白玉禦道。
“吾皇萬歲”之聲響徹宮阙,初升的太陽帶着淡淡的金色,灑在她玄墨色的衣袍上,白地紅雲戰旗上,隐隐有“秀麗”兩個水印大字。長風吹來,天地間空曠寂寥,一片蒼蒼。
“姑姑,”皇帝脆生生地叫道,指着對面那座黃金的龍椅有些畏縮,皺着眉說道,“我不想坐在那兒。”
楚喬蹲下身子,溫柔地摸着他的臉,輕聲說道:“儀兒,那是千千萬萬人用鮮血和白骨壘成的座位,是你的宿命之地,你的父皇和母後都爲它而死,大唐江山壓在你的肩上,所有先祖的眼睛都在天上看着你,責任于此,容不得你退卻。”
皇帝被她的話吓到了,一把拉住她問道:“那姑姑呢?姑姑也不要我了嗎?”
楚喬将他扶上皇位,沉靜地說:“姑姑會幫你,但是有些事,終究要你自己來承擔。”
楚喬轉過身去,文武百官和所有将士齊齊拜倒,萬歲之聲響徹耳際,驚散了天上的重重飛鳥。
百官們不知道自己此刻所拜何人,是那個皇位上的稚齡幼子,還是那個手握狼軍和秀麗軍兩大軍權的年輕女子。各種叵測的心機在朝野上動蕩翻飛,就像千百年來一樣,沒有一刻安甯和平靜。
塵土歸墟,塵埃落定,棋已出手,再無反悔餘地。
李策,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