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不敢,就是在怪了。”楚喬苦澀一笑,笑紋劃過嘴角,轉瞬即逝,“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我多年并肩作戰,我始終将你當作我最好的朋友,我離開,并非抛棄了你們。”
“我明白。”賀蕭突然擡起頭來,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靜,再不如當初叱咤戰場上的威風。他靜靜地說道,“我從未怪過你,你隻是爲我們着想,爲我們安排了最好的一條出路,這些,我全都懂。”
這是賀蕭第一次對着楚喬以你我相稱,他靜靜地看着她,緩緩說道:“這些年,我親眼看着你一步步走過來,你心裏的苦,我全明白。我有時候在想,也許當初是我自私了,若是我早能想通,絕不會讓局勢将你逼迫到如此境地。即便是西南鎮府使淪爲匪盜、被人殲滅,也不該讓你承擔這責任,與燕王對抗,以緻走到如今的田地。”
楚喬搖了搖頭,她想說,她和燕洵之間本身就有着不可調和的矛盾,即便沒有西南鎮府使,也會有其他的原因,問題早晚會爆發,不過是一遲一緩的問題罷了。
賀蕭卻未等她說出口,徑直說道:“畢竟,你隻是一個年輕的女子,隻是當時的我們,都給忽略了。”
他擡起頭來,很溫和地笑了笑,像是一個長者看着自己的後輩,輕聲說道:“陛下說,隻有你完全抛卻過往,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我不再稱你爲大人,不是怨憤疏遠,而是希望你能放下包袱,好好爲自己活一次。”
寄存在樹葉上的露水唰的一聲落下,濺在楚喬軟白色的繡鞋上,她眉心輕輕蹙起,一絲感動從心間冒起,那般酸澀。
“卞唐雖然溫暖,但是如今氣候陰冷,姑娘還是早些回去吧。”
說罷,他讓開身子就欲讓楚喬離去,楚喬卻突然叫道:“賀大哥。”
賀蕭整個人一愣,猛地擡起頭來看着她。
楚喬沉聲說:“你我相處多年,屢次同生共死,你于我,似是戰友,更似親人。”
蕭蕭的風穿過林子,賀蕭目光微微有些顫抖,許久,仍舊保持那個姿勢靜靜退後一步,沉聲說道:“我就要前往西南赴任了,也許,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他果然已經知道了。
楚喬的指尖微微發冷,看着賀蕭默立的身影,隻覺有一絲酸楚萦繞在喉間。她靜靜地點了點頭,說了聲“你多保重”,就轉身下了亭子。
剛走出幾步,忽聽一個聲音在身後靜靜地響起,“小喬,一路保重。”
她頓時回過頭去,卻見賀蕭仍舊以那個姿勢靜靜地站着,風吹過他的衣衫,青色的朝服上有着青檀色的碧海雲紋,腰間蒼青色一束,已然破舊,仍然是當年秀麗軍中的腰帶。他就那麽靜靜地站着,連頭都沒擡,好像剛才的話不是他說的。
楚喬默立片刻,終究轉過頭去,随意走了一個方向。
轉了幾轉,尚林園終于再也看不見了,楚喬擡起頭來,卻發現自己無意間竟來到了柔福殿外的弗蘭山。
名爲山,其實不過是一處壘砌的假石,表面全部以白玉精雕堆砌,看起來晶瑩剔透,堪稱金吾宮一大勝景。可是楚喬此刻看着這座潔白的假山,隻覺得心底的冷意一絲絲彌漫開來,像是長了觸手的蟲,将她一圈圈網住。
“小姐?”梅香有些擔憂地叫道。
楚喬沒有說話,眼神微微凝固,看着那座假山上的幾株蠟梅,卻又好像穿透了那裏,看到了好遠好遠。
“小姐,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心思,可你隻有一顆心,兼顧不了那麽多人的。”
梅香的話在耳邊響起,楚喬卻好似沒有聽清,風那麽大,她突然覺得有些難過。
“賀統領追随你那麽多年,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明白的。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楚喬轉過頭來,突然伸出手抱住梅香的肩膀,輕聲說道:“梅香,你若是想去,就随他去吧。”
楚喬清晰地感覺到梅香的身體猛然一震,脊背挺得筆直,像是被驚動了的兔子。過了許久,一雙手臂緩緩環住了楚喬的背,梅香的聲音在楚喬耳邊靜靜道:“我是舍不得賀統領,可是,我更舍不得小姐啊。”
午後的陽光白晃晃地照在地面上,天那麽高,看不見一絲雲彩。
“小姐不要再爲别人操心了,諸葛少爺不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好人,但是他是天地間唯一一個一心一意對小姐的人。爲了小姐,他肯殺人放火舍身成魔,也甘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樣的人,打着燈籠也再找不到第二個了。”
梅香突然笑起來,“至于賀統領,他總會看開的,就像我一樣,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我們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因緣。”
碧海藍天的自由,是她祈求了很多年的。
楚喬仰起頭來,依稀中似乎看到了那人清淡的雙眼,料峭寒風,大夏朝堂覆雨翻雲,他可還好?
轉眼又到了新年,這一年屢經動亂,也許是爲了沖淡大戰後頹然的氣氛,在百官的極力奏請下,李策下令大力操辦春宴,極盡奢靡之能事。
臘月二十七,李策于國子大殿上宴請百官,開設一年考度呈情,對于本年政績優等者大加褒獎,賜三品以上官員同殿而食的殊榮,并親自作下一首千秋詩,吩咐内侍謄抄,每位朝臣贈送一幅。
後宮也是張燈結彩,飲宴從儀心殿一路擺到上清宮,彩坊不斷,燈籠無數,以彩綢燈飾結成萬壽無疆、江山永固等吉祥紋圖,貼在朱牆碧瓦之上,金碧輝煌,錦繡華燈,歌舞彌漫,一派富麗堂皇之色。
李策幾次來請楚喬一同赴宴,她卻不喜歡那樣堂皇的熱鬧,淡淡地推托了,隻在自己宮裏帶着一衆宮女下人打掃準備,自開宴席,籌備守歲器物。
臘月二十八,一輛輛青布馬車駛進了金吾宮的正門,經過通報之後,一路向着宓荷居前來。然而馬車到了之後,一箱箱東西搬下來,卻轟動了整個後宮,所有的宮女下人無不争相趕往宓荷居一探究竟,就連一些沉不住氣的夫人,也巴巴地趕來了。
馬車二十輛,大小楠木箱子二百箱。打開箱子之後,所有人的眼睛豁然一亮,滿目珠光。翡翠、祖母石、紅寶石、貓眼、白玉、東珠、錦繡籠紗、蘇繡綢緞、珍貴皮草、古玩、字畫等,凡是世人所能想象的奢華,幾乎凝聚眼前。不僅如此,還有一些女孩子喜歡的朱钗、璎珞、宮衣、玉鞋、首飾,應有盡有。上品花卉、高達三丈餘的完整珊瑚、珍稀蘭草、以東珠鑲嵌的帷帳屏風、能在夜裏發光的玉自明,還有海外傳來的一些稀有物件,如火柴、望遠鏡、玻璃飾物、簡單的自鳴鍾、番人女子的衣裙,還有胡地的珍貴特産、各種價比黃金的藥材等。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還有幾箱很粗糙的土産,看起來類似番薯。楚喬拿着研究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他曾寫信給自己描述過的青海土瓜,她湊到鼻間聞了聞,略略有一絲香氣,心裏驟然生出淡淡的甜蜜,隻覺得這所有的珠玉加在一起,都不及這幾顆醜醜的土瓜。
想必當地人聽說青海王要此物是盡了心的,不但個頭甚大,而且每隻土瓜上還綁了一圈紅線,以紅色細布細細包裹着,看起來不倫不類。
一方小小的信箋放在瓜中,她拿起,嫩白的手指拆開金線,隻見裏面以極清瘦飛揚的字迹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
他總是如此,即便是寫信也是别扭的口吻,從天氣到政事再到地方經濟的發展走向暢談一番,活像兩個國家元首的親切會晤,隻在最後每次都小心地提醒一句:注意門戶,睡前小心門窗,嚴防小人。
有一次李策看到諸葛玥的信氣得半死,大罵諸葛玥才是名副其實的小人,竟然背後中傷他人。楚喬當時看着那個偷偷拆看别人信件卻大義凜然的男人,隻覺得他們兩人所言都非虛。
今日的信箋卻不是很長,短暫的開頭之後,筆墨似乎濃了許多,可想那人是默想了很久,墨迹都幹了,重新蘸墨書寫的:有事纏身,等我。
周遭是一片喧嘩驚歎之聲,楚喬手握着一方薄薄的信箋,卻隻覺得四周平靜溫和,風過無聲,驚燕啼鳴,花豔葉翠,縱然冬寒料峭,心中仍是一派春和景明。
當天晚上,楚喬和梅香、菁菁還有秋穗等一批宮女聚于宓荷居裏,楚喬親自下廚,雖然廚藝一般,但是其烹調方法還是将這幫家夥唬得一愣一愣的。開始的時候大家還有些拘束,漸漸也就放開了。
午夜時分,外面突然放起了焰火,楚喬和宮人們跑到庭院裏,站在桂花樹下仰着頭,看着漫天火樹銀花,鮮亮的顔色灑在臉上,神采一片飛揚。
菁菁和平安幾人帶着小丫鬟們放起了爆竹,噼啪的聲音響在耳側,楚喬捂着耳朵被衆人簇擁在中央,臉蛋紅紅的,穿着毛茸茸的新夾襖,像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來到這裏多少年了,這是她過得最高興的一個新年。
縱然心底的人不在身邊,歲月仍是一片靜谧恬淡。
外面仍是一片歡聲笑語,楚喬伏在案前,幾筆就勾勒出兩個惟妙惟肖的Q版卡通人物,小小的身體上頂着大大的腦袋,一個靈動清秀,一個嚴肅别扭,兩個小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并肩呆呆地望着前方,隐隐透着幾絲傻傻的可愛。在他們面前,是一片廣闊的草原,牛羊成群,在極遠處,還有大片青青的海水。
她以極認真的字迹在信箋的結尾寫了兩個字:等你。
不再叮咛囑咐,不再探聽詢問,她想,她要完全自私一次,也要認真地任性一次,更要相信一次。
放下信箋,她穿好鬥篷就跑出去找梅香他們,誰知剛走出大殿,一捧潔白的花瓣兜頭而來,像是滿捧的積雪,撲簌簌地撒在她身上。
衆人齊聲大笑,聲音穿透了金吾宮的火樹銀花漫天煙火,飄飄地彌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