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邯水的時候,戰争已經擴大,幾路鐵騎踏過之後,城池被摧毀,家園被焚燒,昔日的沃野良田化作腐朽的黑灰,绫羅錦繡飄蕩于淤泥黃湯之中。道路兩旁随處可見于戰亂流離中死去的黎民百姓,繁華一朝盡毀,血肉于夏夜之中發出刺鼻的腐臭。
洛王在眉山起兵,不想成爲亂臣賊子的百姓們拖家帶口向東而來,然而趕到邯水的時候才發現統領邯水關的竟是洛王偏妃的族兄徐素。向東的水路渡口被牢牢封鎖,邯水關以西的卞唐軍士首尾不能相顧,于洪城一役中大敗于洛王,卞唐江山已半壁飄搖。
楚喬等人的行程就這樣被耽擱下來,邯水一帶,百姓聚集,時值盛夏,疾病流行,不出半月,城中就開始流行瘟疫。豪門大戶全都緊閉房門,派出大批護院家丁看守巡邏,客棧酒肆更是關門歇業,想買一粒米都辦不到。楚喬等人不得不前往郊外,好在之前做好了遠行的準備,糧食帳篷都已備齊。
日子一天天過去,各種流言蜚語相繼傳來,就是平安等人冒險進城打探,也探聽不出什麽有用的情報。
流言各異,有的說李策已經在東方整頓了八十萬鐵騎精甲,正向着邯水殺将過來。也有人說洛王前幾天在君山将南懷軍打得落花流水,姜浙、費城、南旺、安息郡、夕照山一帶相繼淪陷,帝國軍隊死傷大半,其餘全部投降,不出五日,洛王的大軍就要進駐邯水了。還有人說,西南大戶齊齊捐錢捐糧,響應洛王起義,打出昏君無道的旗号,派出家族親兵并入眉山軍,洛王軍隊數量直逼百萬。更有荒謬的說法稱,李策此刻已經不在唐京,而是帶着後宮妃嫔躲入了大夏境内,而東海懷宋正幫着他建造海船,他就要逃到海上去了。
邯水一帶人心惶惶,盡管傳言并不完全屬實,但是洛王的軍隊還是一日日靠近邯水。
因爲近日來的難民越來越少,這就說明洛王的包圍圈越來越近,就要與邯水的軍隊會師了。
又過了七日,洛王大軍終于開到距離邯水不過八十多裏的棋柏坡,卻出乎意料地停了下來,并沒有做出要與邯水守将徐素将軍會面的舉動,而邯水,也并沒有旗幟鮮明地表示要效忠洛王。
戰事,頓時膠着起來。
就在這時,帝國西碩軍察覺到事件的不尋常。徐素将軍是帝國的大将,早年曾經追随過慕容老将軍,如果他肯堅守大義站在李策一方,那麽卞唐正統勝算大漲。
就這樣,又觀望四天之後,西碩軍首領陸炳寬帶着部下三萬兵馬趕至棋柏坡,和洛王大軍發生了激戰。戰事雖然慘烈,西碩軍傷亡慘重,但是他們悍勇地沖開了洛王的防線,向着邯水的徐素将軍大營投奔而來,其意不言自明,是要與邯水軍隊一起保衛卞唐皇都。
然而,就在這時,震驚整個西蒙大陸的邯水大屠殺毫無任何預兆地開始了。
徐素在一夜之間,殺光了陸炳寬部下的一萬三千名将士,鮮血甚至染紅了邯水河。即便是三十裏外的下遊,也能看到赤紅的河水,屍首幾乎堆積成一大片高高的堤壩。
邯水一帶終日鷹鹫盤旋,一到夜裏,就是慘烈的嘶鳴和尖嘯聲,兇禽猛獸撕咬着漸漸腐臭的屍體,像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三日過後,終于相信了徐素投誠誠意的洛王帶着十五萬大軍進入邯水大營。并在第二天,在軍人們的擁護下,黃袍加身,叩拜先祖,即位登基,徽号景衡。
兩日後,眉山軍二十萬趕至邯水,加上邯水徐素的十八萬守軍,洛王的兵力已經直逼六十萬之衆。
就此,卞唐出現了兩皇并立分江而治的滑稽局面。
十日後,似乎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奇恥大辱的大唐皇帝李策終于下達了征讨文書,言辭激烈,并禦駕親征,率領中央軍九萬,東南軍十一萬,還有狼兵二十萬,以洪水之勢,趕往邯水。
戰事一觸即發。
八月初九,洛王于朝陽台登高祭祖,焚香祭旗。随後,帶着本部軍隊以及十五萬眉山軍過江,留下五萬眉山軍和徐素鎮守邯水。然而李策的軍隊遲遲龜縮在大營中不敢迎戰,一連五日,隻有幾場上百人的戰役,說是軍隊作戰,還不如說是百姓群毆。一時間,李策之名在卞唐大地淪爲笑柄。唐皇懼怕洛王,龜縮營中不敢出戰之事,傳播得天下皆知。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認爲李策就要丢了江山的時候,楚喬卻突然吩咐梅香收拾行裝,準備進京。
梅香不解其意,直言詢問。
楚喬看着正東方的徐素大營,目光變得有幾分迷離,她想起了當日西碩軍被集體屠殺的那一晚,慘叫聲響徹耳際,整夜不絕。
“這場仗,就要結束了。”
八月十七,大唐軍隊終于一掃之前的頹氣,大軍齊齊出動,于狐林垣和洛王大軍展開激戰。
戰士們奮勇厮殺,戰争持續了一日一夜,沒有一方有絲毫退讓。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場皇權争奪戰,勝的一方必定金玉加身,前程錦繡,失敗的一方則要滿門抄斬,一個不留。
就在戰役進行到關鍵的時刻,徐素将軍卻突然出現在戰場之上。
洛王大軍歡聲雷動,然而還沒等他們的笑聲消失,徐素大軍卻突然舉着馬刀向洛王軍隊後方殺将而來!
八月二十,洛王兵敗,死四萬餘人,餘者降。
洛王在兩千鐵血親衛的護衛之下,一路逃到了邯水,卻發現部下的五萬将士已經全部身死。邯水湯湯,無船可渡。洛王走投無路之下,于邯水江畔拔劍自刎。
至此,這個登基僅僅十一天的景衡帝黯然離開了卞唐的政治版圖,一切消于無形,就好像他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一樣。
八月二十一,大皇軍隊追殺洛王餘黨,一路斬殺西南大族三百餘家,女子充爲官妓,男子凡身長過馬鞭者一律斬首。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整個西南氏族被連根拔淨,罡風過處,一片蕭瑟狼藉。
八月二十七,唐皇班師回朝,于此次平叛當中立下大功的徐素将軍繼續帶兵剿滅叛黨,鮮血以西南眉山爲中心,一路蜿蜒,橫漫過整個卞唐國土。
九月初四,大皇下達旨意,将此次從西南氏族中收繳而來的物資分出一半,平均分攤給在此次戰亂中遭到迫害的各個省郡,并且減免西南五年賦稅,以令西南之地休養生息。一時之間,李策的聲望攀至頂點,這些在戰亂中失去家園親人的百姓突然知道自己還能活下去,無不感激涕零,叩謝皇帝的天恩。
九月初九,楚喬帶着平安等人再次上路,乘船渡過邯水,前往唐京。
卞唐仍舊是卞唐,天藍雲白,熏風依舊,隻是那些曾經死在戰場上的戰士,卻再也看不到了。
九月十五,窗外的月亮圓圓的一輪,像是一塊成色上好的玉盤。殿外的梧桐之間,飛舞着無數流螢,閃爍着微藍色的光,輕輕地來回盤旋。
整個皇宮都是寒冷而清寂的,上上下下挂起了純白的帷幔,慘白的蠟燭代替了過往的宮燈,發出瑩瑩的光暈。
她跟在侍衛身後,緩緩地走着,金吾宮仍是這般大,可是失去了徹夜不息的伶歌軟曲、粉腰玉臂,這座巍峨的宮殿,突然間就顯得那麽空曠了。
袖口的箭紋擦過兩側的衣襟,發出簌簌的聲響,夜太靜,烏鴉飛過頭頂,擡起頭來,卻隻能看到蹲在高高房檐上的鎮獸。蒼茫的暮色如迷霧般散開,陰郁的松柏下焚香袅袅,楚喬舉目望去,隐隐聽到僧侶們吟唱的經文,像是從天的另一邊遙遙傳來,讓人心裏發空。
宓荷居并未有什麽改變,梧桐連綿,荷塘夜色,蟬鳴聲一聲長過一聲。淡淡的月色從白綿窗紙上透過來,西首的幾扇窗子卻大敞着,濕潤的風從外面吹進來,帶着潮濕的水汽,滿殿青白色的帷帳翻飛,一隻已經破舊的風鈴挂在窗前,不時發出丁零零的聲響,依舊清脆,像是破冰的歌聲。
李策就坐在那一片青白帳幕之間,一方烏木小幾,兩方蒲團小座,一隻青青玉壺,兩隻瑩白酒盞。
青紗帷帳随風飛舞,不時掃過空蕩寂靜的大殿。李策烏發披散,一身暗紫色錦袍,上面繡着青碧色的雲紋,盤旋交錯,層層疊疊,以皇家特有的針腳細密地縫制,面如白玉,映着月光靜靜地坐在那裏,像是一幅靜止不動的畫。
楚喬站在門口,手扶着青柱,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走上前去。
夜風吹起紗簾,李策于月光下轉過頭來,面容疏朗,眼睛微微眯起,仍是那副淡笑的狐狸模樣,對着她輕輕地笑道:“你來了。”
這一聲很平靜,卻叫楚喬心裏發酸。她看着他,隻覺得他仍是自己離開時的那副樣子,嬉皮笑臉,頑劣胡鬧,凡事卻又都能看透徹。
歲月急促而去,那麽多事相繼發生,快到讓她回不過神,此刻看着他,她隐隐覺得有幾分陌生,卻又有幾分心疼。
楚喬走上前去,蹲在李策身邊,抿緊嘴角,眼睛酸酸地發澀。
李策卻笑着揉了揉她的頭發,仍像往常一樣,有意地将她整齊的發髻弄得散亂,笑着說道:“幹什麽哭喪着臉?我又沒死。”
他越是這樣笑着,楚喬越是覺得心裏難過,她強行扯出一個笑容,點着頭說道:“沒事就好。”
窗半開半合,隐見窗外盛放着最後一池清荷。
李策低下頭,靜靜地摸索着酒盞邊繁複的花紋:“他是亂臣賊子,不能入殓皇陵,我将他葬在了羅浮山上。”
一陣清風吹進來,窗上的風鈴發出一連串聲響,擡頭看去,隻見那鈴铛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樣,邊角處還以镂空合歡花圖案爲飾,描着細細的金粉,即使經曆多年風吹日曬,顔色依然鮮亮。
李策淺淺地飲了一杯,目光很平靜,語調淡淡地說道:“芙兒也葬在那兒。”他擡起頭來,嘴角清淡,神色迷蒙,目光中卻帶着晨曦般輕微的亮色,“生不能同生,死得同穴,也不枉他最終這背水一戰了。”
大殿裏終究安靜下來,楚喬坐在李策身邊,靜靜地陪着他一杯一杯飲酒。她沒有坐到對面那個位置,因爲她知道,那不是留給她的。
孤燈皓月,他在等待一個永不會再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