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屋子裏就陷入了短暫的安靜,楚喬自知說錯了話,低着頭默不作聲。
似乎誰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迥然不同的關系,也不知道該如何對答了。
窗外月色極明,如水銀般瀉了滿地,像是下了一層清雪。
“你來賢陽做什麽?”
諸葛玥突然問,楚喬微微一愣,心底頓時有些慌。這些年來,已經很少有讓她慌亂的事情了,哪怕面對大夏的刀鋒,她也能沉着地保持鎮靜,唯有面對他,她的鎮靜好似不翼而飛,心裏像是裝了一隻惴惴不安的兔子。
“我……”楚喬強自鎮定地咳嗽了一聲,故作沉着地說道,“我來辦點事情。”
“可辦成了?”
“差……差不多了。”
“那什麽時候走?”
楚喬不得不繼續說下去,“就這一兩天。”
“一兩天?那是明天還是後天?”
楚喬有些生氣,語氣不善地說道:“明天。”
“哦。”諸葛玥點了點頭,坐在桌子旁倒了半杯冷茶,也不喝,隻是在手裏輕輕搖晃着。
楚喬挑起眉瞪着他,問道:“你呢?”
“我?我什麽?”
“來賢陽做什麽?什麽時候走?”
諸葛玥淡淡一笑,兩年不見,似乎将這隻小狐狸鍛煉得越發奸猾了。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說道:“我是來遊玩的,卻要多過些日子才走。”說罷,他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邊走邊說道,“既然明日就要走,那我不打擾了,你好好休息吧。”
“喂!”楚喬一驚,連忙站起身來,不自覺地開口叫道,“站住。”
諸葛玥回過頭來,神色很平靜地問道:“還有什麽事嗎?”
他一定是故意的!楚喬瞪着他,過了許久,微微低下頭,以極小的聲音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急着走。”似乎生怕諸葛玥誤會,她連忙又補了一句,“反正暫時回去也沒有急事。”
“哦。”諸葛玥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拿起一旁的外袍遞給她,面色帶上了一絲笑意,“快梳洗,今天是中元節,比昨日還熱鬧。”
也不知道是事實如此,還是心境發生了改變,總之楚喬真的覺得今日的街市是比昨日還熱鬧的。
名花迎風吐蕊,佳木欣欣向榮,湖兩側的涼風都帶着郁郁蔥蔥的水汽,令人心曠神怡。街上的雜耍似乎都比昨日的要好看許多。路上遇見一個讨飯的孩子,楚喬大發慈悲給了十錢金铢,小叫花子拿着錢傻愣愣地呆住了。這些錢,若是普通人家省着些用,足以衣食無缺地度過十年了。
諸葛玥在一旁不陰不陽地感歎道:“好大的手筆啊。”
楚喬回頭瞪了他一眼,嘲諷道:“越有錢的人越摳門,姑娘我心情好。”
雖然明知是嘲笑調侃他的話,諸葛玥卻聽得心情舒暢——心情好?爲何好呢?他樂呵呵地走上前來,随後掏出一張銀票,上面有辰玥錢莊的印子,白紙黑字二百兩金子。
“别當乞丐了,買個莊園當員外吧。”說罷,就在楚喬和小乞丐驚愕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楚喬急忙從後面追上去,狐疑地打量着他。
諸葛玥瞪了她一眼,說道:“看什麽?”
“沒想到你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怎麽,錢多得紮手了嗎?”
諸葛玥一哼,“你沒想到的事還多着呢。”
剛走兩步,楚喬的肚子就開始咕咕直叫,也難怪,她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諸葛玥似乎對這賢陽城十分熟悉,如數家珍地報了幾個酒樓菜館的名字。楚喬卻聞着街邊面攤的香味走不動路了。
諸葛玥自然是不情願的,可還沒來得及出聲反對,楚喬已經坐下來。小二殷勤地跑上來,她要了兩碗蔥油面、半斤牛肉、一碟花生米,還在小二的介紹下要了一瓶酒,沒想到那酒竟然有一個十分風雅的名字,名曰六月西霜。
諸葛玥奇怪地瞧着她,問道:“你不是不喝酒的嗎?”
楚喬握筷子的手微微一滞,随即淡笑着說道:“以前是怕喝酒誤事,現在左右也是閑人一個,就沒那麽多講究了。”
諸葛玥眉頭一皺,伸出手來奪過她的杯子,沉聲說道:“别喝了。”
楚喬也不強求,聳了一下肩,小聲說:“假正經。”
小二很快就将飯菜端了上來,那酒果然不是什麽好酒,隻是聞一下就知道是黃酒摻了水的,專門騙騙附庸風雅的外行人。飯菜也一般,但是面給的分量實在是很足,楚喬這樣餓,也隻是吃了小半碗就咽不下去了。
他們站起身來,隻見一群滿臉鬼畫符的小乞兒正眼巴巴地盯着那剩下的半碗面,口水都要流下來了。諸葛玥回頭扔給店家一錢銀子,說道:“給他們一人一碗。”
店家連忙笑着答應,楚喬疑惑地瞅着他,“裝菩薩裝上瘾了?”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見他們兩人衣衫不俗出手大方,看起來還蠻好說話的樣子,就笑眯眯地湊上前來,對着諸葛玥說道:“大老爺賞口酒喝吧。”
諸葛玥頗感興趣地看了眼孩子,轉頭又給了店家些錢,說道:“給他一壇,不要摻水的,他要是喝不完,這頓飯就不算我請了,你直接揍他一頓然後送他見官吧。”
那孩子聞言樂得眉開眼笑,興高采烈地去了。
楚喬咂舌道:“小小的孩子怎麽喝得了一壇?”
“你不讓他試試,他永遠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諸葛玥淡淡地道,“吃一次虧,以後才能長點記性。”
楚喬聞言微微一愣,腳下一慢,就落在了他身後。
諸葛玥走了兩步見她沒跟上來就回過頭來皺眉道:“走啊,想什麽呢?”
楚喬醒過神來,連忙加緊兩步追上前去。
吃一次虧,以後才能長點記性。可是諸葛玥,你又吃了多少次虧?爲何還是不長記性呢?
正想着,臉頰突然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噼啪的鞭炮聲緊随響起,正好響在楚喬的頭頂。楚喬一驚,正要轉頭看去,卻感覺一股大力猛地從身前襲來。諸葛玥一把拉住她的手,身手利落地一拽就将她抱到懷裏,退後幾步,一雙修長的銳目微微上挑,飽含濃濃的怒意。
“怎麽樣?傷着了嗎?”
楚喬擡頭看去,隻見是一家酒樓,正在二樓放爆竹,也沒注意下面有沒有人行走,除了她,還有好幾個人遭了殃。此刻好多人都在樓下叫罵着,但都被鞭炮聲掩蓋了下去。
諸葛玥拉下楚喬捂着臉的手,隻見微微發紅,隐隐有兩處更紅一些,面色不由得有些難看。
“沒事,也不疼。”楚喬還是不太習慣他這樣的注視,微微用力,想要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他卻紋絲不動。手心有一點點暖,隐約可以感覺到淩厲的紋路和繭子。
“真沒事。”她有些尴尬地說,“也沒破相。”
“女人的臉多重要,偏你不在意。”諸葛玥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語氣雖差,意思還是好的。楚喬也沒跟他計較,誰知他随後又加了一句,“不過你這張臉,破不破相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楚喬一愣,沒想到三句話不到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她便還嘴道:“就你好看。”
諸葛玥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轉身就朝那家店走去。楚喬正擔心他會不會爲了這麽一點小事和人家打起來,誰知他站了一會兒轉身又回來了。她湊上前去問道:“你過去幹什麽?”
“記住名字。”
楚喬咋舌,“你竟然這麽記仇!”
諸葛玥一揚眉,“想什麽呢?我是聞着裏面酒香濃烈,打算明天來吃飯。”
楚喬很郁悶,以前不是這樣的,怎麽現在每次和他說話都是自己落了下風?她皺着眉跟在他後面,未見前面的男人眼角緩緩泛起一絲得意。
夜風清幽,兩側的商販不時上前來兜售商貨,還有賣花的小女孩不時跑過來滿口誇贊着楚喬的貌美,遊說諸葛玥爲妻子買花。
諸葛玥安之若素地領受了衆人的誤會,一路上連買下三個花籃,卻全都交給楚喬拿着,他一個人一身輕松地走在前面。楚喬像一個小丫鬟一般,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後面。過往行人無不注目,漸漸地賣花的小丫頭們都不過來了,想必這麽一會兒她已經從妻子的地位掉到跟班了,周圍的議論聲輕飄飄地飄進了楚喬的耳朵裏:
“看那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就連随身帶的丫鬟都是眉清目秀的啊!”
楚喬郁悶地皺眉,她很像丫鬟嗎?都過去十多年了,怎麽還是他的丫鬟?
湖岸的風有些大,他們倆沿着湖堤走着,這處很安靜,沒什麽人。他們的腳步越走越慢,卻誰也沒開口說話,似乎不忍打碎這份難得的平靜一樣。從昨晚到現在,他們誰都沒去提分别這兩年的事,生活陡然間讓他們在此地相遇,遠離大夏,遠離燕北,沒有權謀争鬥,沒有爾虞我詐,這裏生活平靜,鳥語花香,就連空氣都是難得的清新。他們的精神都松懈下來,誰也不願意去提及那些壞人心緒的東西。
湖面上清風搖曳,月光舒淡,如凝了一地的晨光霞影。
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那株粗壯的老榆樹之下,諸葛玥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仰頭望着寬大的樹冠。這幾年輾轉峥嵘的歲月,在腦海中掠過,跌跌撞撞,沒想到又回到了此地。
楚喬望着他,隻見男人身姿挺拔,相貌俊秀,隻是眉眼間已不是當初的冷峻疏傲,換上了如今淡定的風儀高雅,眼底隐現幾絲滄桑的落拓,細細望去,觸目傷懷。
九死一生逃出絕地,被家國抛棄背負惡名,無奈下身入惡地,兩年間拼下如此基業,又怎會如他那句“我還沒死呢”那般輕松?
這些日子,她也漸漸聽說了當日的局勢。
她随李策回到卞唐之後,大夏曾七次給卞唐去信,要求李策交出楚喬,燕洵也磨刀霍霍對卞唐發兵,在西北邊境上和卞唐打了幾仗。最後魏閥魏光親自出面,帶着新編的西南軍前往卞唐,給李策施加壓力。雖然全天下都知道大夏是不敢在這個時候和卞唐真正發生軍事沖突的,但是卞唐國内對李策的行爲極爲不滿,甚至有人幾次欲沖進宮來,将楚喬這個禍水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