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那個人了。”
“誰?”楚喬問道。
“當初引我帶兵去殺西南鎮府使官兵的人。”諸葛玥擡起頭來,緩緩說道,“名叫程遠,如今是燕北軍的第一軍主帥,接替了烏道崖的職位,目前,除了燕洵,他已是燕北第一實權人物了。”
楚喬默默地垂下頭,并沒有說話。諸葛玥看着她,默想了半晌,點了點頭,說道:“你退回燕北内陸是對的,燕北軍内勢力盤根錯節,本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楚喬一笑,“嗯,這一年我過得很好。”
“那就好,”諸葛玥朗朗一笑,“在其位,謀其政,燕北軍中勢力紛雜,大同行會根深蒂固,若不是有我軍威脅,燕洵早已被架空廢黜,一兩個有識之士良善之輩是沒用的,奪權已成必然之局。你能明了這其中的緣由,對你大有好處。”
楚喬點頭道:“我明白,任何目标的達成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一點挫折,還打不倒我。”
諸葛玥笑笑,狐裘鬥篷簇擁着他略帶青色的下巴。諸葛玥是俊美的,這份俊美之中,甚至還帶着一點點的邪氣。此刻,他就這樣坐在楚喬面前,說着隻有兩人方能聽懂的話,楚喬突然覺得,這個人對自己了解很深。有些東西,燕洵不懂,甚至連她自己都不願去正視,他卻可以通過蛛絲馬迹,來探知一切,包括她的夢想、她的信念、她的希望、她的快樂、她的煩惱……
這是個可怕的人,他擁有敏銳的戰鬥嗅覺,擁有超強的武藝身手,擁有藝術的權謀手段,擁有厚重的家族勢力。然而,楚喬卻始終看不清,這麽多年來,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燕洵想要報仇,想要踏平大夏,争霸天下;趙徹想要皇位,想要富國強兵,成爲一代英主;李策也想要大夏,想要收複失地,重振卞唐雄風。而諸葛玥,他想要什麽呢?沒人知道,也沒人看得清。看着那雙漆黑的眼睛,楚喬覺得自己似乎要陷進去了。他的目光好似一個旋渦,深深地望着她,表面風輕雲淡,裏面卻是一團燃燒的火。
也許,也許他曾經說過他想要什麽,在卞唐的煙雨江南中,他抱着她,壓抑着自己的驕傲和憤怒,低沉地說:“我也需要你。”
這樣的話,怎麽像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然而,那些話終究成了她的魔障,成了一生也無法逾越的夢魇,成了永遠也無法回應的戲言。
“諸葛玥,戰場上刀劍無眼,朝堂上也是風雲莫測,你自己多保重。”
諸葛玥溫和一笑,露出少有的溫柔表情,他眼望着大殿正中的那尊女神像,緩緩道:“那些,還傷不了我。”
每個人都有一個死穴,而他的,很快就要覆蓋上别人的姓氏了,就此,他再也不會有死穴了。
諸葛玥站起身來,修長的身影在月光之下有着超凡的俊美,整個人如同大理石的雕塑一般,臉頰上閃爍着璀璨的光芒。他靜靜地仰着頭,看着那尊高大的武神神像,女子秀美的面孔閃爍着淩厲逼人的英氣,古老的時光細緻地雕刻出她身上暗紅色的铠甲,整塊的紅雲石上有細細的痕迹,好似有血絲在其中遊走一般。她手握鋒利的戰斧,和孕育女神靠背而立,眼裏射出尖銳淩厲的光芒,像是憤怒的火焰和刀子。
諸葛玥的神志一時間有些恍惚,他說不清自己第一眼看到這神像時的感受,恍惚間,他仿佛透過她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也如這坐化的武神一樣,擁有堅定的信念和高尚的理想。從前的他,對于這些是嗤之以鼻的,從小遊走于家族門閥之中,見慣了爾虞我詐、陰謀陷阱,人性本惡的念頭早已深入心底,謀算和揣度已成了生活的必需品。
但是後來,他漸漸明白,人并不是隻爲自己而活,人可以擁有很偉大的理想,當一個人爲理想而努力的時候,才是最美的時候。曾經,他不知道是什麽力量在支撐着她,不知道她爲什麽會那樣堅定不移,他從不相信命運,有些時候,他甚至會想,也許天意是站在她那一邊的,這樣的人,也許連老天都不舍得辜負吧!
有些令他覺得痛恨,甚至覺得羞恥的感情,早已種入了他的心,他厭惡自己的懦弱和瘋狂,卻無法抗拒心裏那股日複一日越發灼熱的念頭。他已經搞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了,那時候的他們還那麽小,她甚至還沒有馬腿高,怎會産生這樣荒謬不堪的感情?
然而,這其後的多少個夜裏,午夜夢回,卻總是會想起孩子臨走時的那個眼神,堅忍不拔、淩厲不屈,像是一隻憤怒的小豹子,永遠不會屈服在獵人的皮鞭之下。他想,他一定是被迷惑了,被迷惑了很多年,迷惑在那樣堅定的信念之中,迷惑在那樣銳利的眼神之内,還有她曾經很多次跟他說過的那句話,“諸葛玥,你看着吧!”
于是他就這樣看着,一直看着,看着她破繭成蝶,看着她登上絕頂,看着她滿身疲憊,看着她一次次地跌倒,又一次次地爬起,盡管滿身傷痛,但從未動搖。
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會在你完全淪入煉獄中時,對你不離不棄?有誰會在你一無所有的時候,與你相依爲命?有誰會抛卻性命,誓死追随?又有誰,會在受到冷落之後,仍舊從不動搖地站在你身邊?
燕洵,你是何其幸運,但你又是何其不懂珍惜。
諸葛玥哂然一笑,轉身往外走去。外面大風呼嘯,呼的一聲吹起他的鬥篷,衣角翩翩,他徑直離去。得不到,倒不如灑脫放手,他諸葛玥的人生字典裏,從無“請求”二字。
“諸葛玥!”楚喬突然大喊一聲。諸葛玥身軀一震,停了下來,少女急切地奔來,腳步踏在雪地上,深深地陷了進去。
諸葛玥回過頭去,微微皺起眉來,“還有事嗎?”
楚喬将腰間的破月劍解下,然後平舉在手中,遞交給他,面色鄭重地說道:“一路保重。”
諸葛玥看着她手上的劍,卻并沒有接過,更沒有将腰間的殘紅劍歸還的意思。
楚喬有些尴尬,但是仍舊固執地舉着劍,眼神定定地看着他,就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孩子,在賭氣不吃飯一樣。
“這是何意?”
楚喬咬着嘴唇,默想片刻,終于說道:“燕北和大夏的全面戰争就要爆發,到時候難免沙場相遇,我不會手下留情,你也不必再顧及我了,我們……”
諸葛玥的表情突然就冷了下來,他低着頭,微微蹙眉,楚喬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說話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
“星兒,平心而論,若是沙場相見,你當真會砍下我的項上人頭?”
諸葛玥的聲音是低沉舒緩的,這一句話,似乎不是由喉間發出,而是隔着厚重的心跳一同傳了出來。楚喬的手心很涼,卻有細密的汗水流下,她嘴裏很幹,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心底的不适,緩緩說道:“我不會殺你,但是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擊敗你。”
一陣低沉的笑聲緩緩傳來,諸葛玥低着頭,輕輕搖了搖,沒有說話,隻是接過楚喬手中的劍,倒提着一步一步地踏在雪地上,轉身而去。
“可惜,我卻不能。”
非是不能,而是不願,因爲他總是知道,有些時候,對于他們來說,失敗就等于死亡。
而他,又怎能剝奪她賴以生存的唯一籌碼?
楚喬咬着嘴唇,有些東西在胸腹間壓抑着,讓她胸口生疼。她看着他筆直的背,冷得那般刺骨,她低着頭,一字一頓地說道:“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身受世間諸般痛苦。”
諸葛玥的腳步就那樣生生地頓住了,他還記得這句話,那是那麽久那麽久之前,久到他還是個陰郁冷漠的少年,她還是個一無所有的孩子,上元夜的燈火閃爍,他試探着讓她讀出了這段詞句。
真可笑啊!諸葛玥冷冷地牽起嘴角,不動則不傷嗎?
“我早已被荊棘刺穿了。”沙啞的聲音回蕩在山頂上,大風呼啦啦地吹過,瞬間就将那聲音吹得支離破碎。
雪,又開始下了。
閩西山的東面,一衆普通商旅打扮的商隊在安營紮寨,想來就是諸葛玥的人馬。楚喬站在神廟門前,望着男人的背影漸漸隐沒在風雪之中,隻覺得身上一片冰冷。她獨自走進去,拿起地席上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口,溫熱的液體順着喉管流下去,帶着辛辣的香醇。
仰頭隻見武神的雙眼淩厲地望着她,像是在責備她的莽撞和不顧大局,而在另一面,母神眼波溫柔,又似了解她的一切苦楚。她緩緩地委頓在地,靠着高大的柱子坐下來,抱着膝,那麽瘦,宛若一個沒長大的孩子。第二日啓程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但見白茫茫的雪原上,一騎快馬急促奔來,馬上的女子一身銀灰色狐裘鬥篷,鬥篷穿在她身上略顯寬大,她由東而來,看到楚喬的大隊也不停歇,徑直奔來。
賀蕭英挺的劍眉一豎,打馬上前,沉聲說道:“什麽人?報上姓名!”
女子扭頭看了他一眼,眼梢一挑,粲然一笑,竟然更加用力地揮了兩下鞭子,沖上前來。賀蕭眉頭一皺,就上前去攔阻,卻見那女子柳眉豎起,語調清脆地說道:“吉祥,踢他!”
她胯下的戰馬好似能聽懂她的話一樣,蓦然停住,長嘶一聲,在賀蕭靠近的刹那頓時人立而起,兩隻前腿一下踢在賀蕭戰馬的馬腹上,賀蕭的戰馬哀鳴一聲,倒在了雪地上。
賀蕭身手還算敏捷,在地上一個前滾翻就站住了身子,隻是頭盔脫落,頭發上滿是積雪,搞得甚是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