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阿精被凍得不停地在原地跳來跳去,正搓着手來回溜達着,忽見簾子一動,年輕的軍官一身深藍色筆挺軍裝,鎮定地從裏面走了出來。
“咳……呸!”阿精故意咳嗽了一聲,然後在他的腳下使勁吐了口痰,痰液正好落在那名軍官的鞋尖上。
軍官頓時停下腳步,緩緩轉過頭來,卻正好碰上阿精挑釁的眼神,軍官面無表情,目光閃爍,然後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一樣,轉身走入濃濃的黑暗之中。
“膽小鬼!窩囊廢!”阿精大聲罵道,“怪不得要當逃兵呢!”
夜裏一片漆黑,轉眼就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阿精哼哼了兩聲,轉身進了大帳。
燕洵正在燈下查看地圖,聽到他進來,也沒有擡頭,隻是沉聲問道:“什麽事?”
阿精收斂心神,連忙說道:“殿下,姑娘還在後面跟着呢,這麽冷的天,沒有帳篷過夜,那可……”
“什麽?”燕洵好看的眉頭緩緩皺起,擡起頭來,一雙眼睛黑沉沉的,聲音很低,語調拉得也很長,卻夾雜着幾絲明顯的怒意,“你不是說她已經回去了嗎?”
阿精撓着頭,小聲說道:“是啊,我是親眼見姑娘掉轉馬頭,往北朔去了,誰知晚上她又跟了上來。”
“廢物!”燕洵一把将地圖摔在桌子上,怒聲道,“一群男人,連個女人都看不住。”
阿精委屈地垂着頭,也不說話,心裏卻道:“那可是您的心頭肉,我們又不敢動手,又不敢動粗,更不敢綁起來遣送回去,她滿口答應,說送一段就回去,誰知道會再跟上來啊!”
燕洵轉身拿起衣架上的大裘,披在身上就向外走來。阿精見了面色一喜,連忙湊上前來殷勤地說道:“殿下,我将馬都給您備好了,咱們快點走吧,去晚了,姑娘可要挨凍了,屬下就說嘛,殿下您怎麽會不管姑娘呢?咱們燕北除了您,姑娘可就是二号人物了,姑娘跟着您在真煌同甘共苦,哪裏是那些背信棄義的白眼狼能比的?屬下就知道……”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突然發覺身後的人竟然沒跟上來。他回過頭去,隻見燕洵站在大帳中央,筒燈裏的火燭灼灼地照着他的臉,他的臉孔明明爍爍,依稀有淺灰色的光影在臉頰上晃動,像是隔着看不透的霧。
“殿……殿下?”阿精試探着小聲叫道。
燕洵站在那裏,眼神靜默,目光好似天穹上遊弋的雲,終于,他垂下了正在系大裘帶子的手,聲音平靜地說道:“你帶上二十名禁衛,去将她接來吧。”
“啊?”阿精愣愣地張着嘴,問道,“殿下,您不去了嗎?”
燕洵也沒說話,隻是淡淡地轉過身去,脫下大衣。然後,他緩緩地走到書案前,手指摩挲着那幅巨大的燕北地圖,久久沒有說話。
燕洵的背影隐沒在重重燈火之中,光芒璀璨,亮得讓人無法逼視。恍惚間,阿精突然覺得自己似乎花了眼,他看着燕洵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盛金宮,那個天光耀眼的早上,大夏的皇帝從重重宮阙中緩步而出,他跪伏在人群中央,偷偷地擡起頭,卻差點被那金燦燦的龍袍晃花了眼睛。
“是,屬下遵命。”
阿精答應了一聲,正要走,卻聽到燕洵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以後未經通傳,不得擅自進入大帳。”
年輕的燕北戰士默默地點了點頭,再無初時的活潑,一闆一眼地答:“是,屬下遵命。”
楚喬跟着阿精進營地的時候,燕洵已經睡下了,她對着燕洵已然熄了燈的大帳,愣愣出神。風緻一路小跑過來,有些局促地說道:“殿下走了一日的路,應該已經很累了。”
“嗯,”楚喬點了點頭,沒有什麽特别的情緒,隻是靜靜說,“那我先回去了。”
回到營帳的時候,手腳已經被凍得麻木了。阿精帶着人很熱情地進來給她送熱水,戰士們雖然大多不認識她,卻聽過她的名字和事迹,所以都圍在外面探頭探腦,直到被阿精呵斥了才離去。
過了一會兒,簾子一動,一個小腦袋從外面閃了進來,笑着喊道:“楚大人!”
“平安?”楚喬微微驚訝,隻見平安穿着一身小号的軍服,幾日不見,他似乎又長高了一些。當日北朔戰事了結之後,她就病了,一直沒顧上他,沒想到今日在這裏見到了,她連忙說道,“你怎麽在這裏?”
“我當兵啦。”
“你?當兵?”楚喬一愣,“你才幾歲?”
“大人,不要瞧不起人嘛,剛剛阿精将軍發話了,以後平安就是姑娘的勤務兵了,您有什麽雜活,都可以交給我來辦。”
勤務兵?這樣也好,最起碼不用上戰場了。楚喬微微一笑,揉了下孩子的頭發,說道:“去跟阿精說,就說我多謝他了。”
“将軍今晚不守夜,是程大人守夜。”
楚喬眉梢微微一挑,阿精是燕洵的貼身禁衛,向來是最忠誠的護衛,怎會不守夜呢?她輕聲問道:“程大人?哪個程大人?”
“我也不知道。”平安畢竟還小,孩子氣地皺眉道,“我就知道那位大人姓程。”
“哦,”楚喬點了點頭,“時間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平安清脆地答應了一聲,似乎很開心的樣子,蹦蹦跳跳地就出了門。楚喬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覺得有幾分難過。若是在現代,這麽大的孩子,正是每天背着書包上學校,遇事就躲在父母的懷裏撒嬌哭鬧的年齡呢!可是在這裏,他卻過早地擔負起了照顧妹妹的責任,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洗了把臉,之前還滾燙的水,這會兒已經有些冷了,她費勁地脫下靴子,放進水裏。腳已經被凍腫了,紅紫紅紫的,一碰到溫熱就癢,她深吸一口氣。洗完後,她吃了一口剛剛送來的幹糧,然後靠在溫暖的被子上,微微出神。
那日的事,終究還是在兩人的心裏存了芥蒂。盡管她不露聲色,燕洵也努力地想要調整和挽回,但是有些東西就像是瓷器,一旦被摔裂了,無論你怎麽補救,都是無濟于事的。
因爲她的病,燕洵将大軍開拔的時間,整整推遲了兩日。這兩日,他整日整夜地守在病榻前,爲她喂飯端水,甚至親自熬藥,殷勤得讓周圍的人心驚膽戰。然而,當楚喬提出要随軍的時候,他還是果斷地拒絕了,理由充分到讓人無法反駁。但是不管那些話聽起來是多麽爲她着想,是多麽合情合理,楚喬的腦海中還是不停地回蕩着燕洵當日的那句話:“若是他們以後再觸犯軍法,我就不會再手下留情了。”
這是一句警告,但是又如何能肯定這不是一個信号呢?楚喬爲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愧疚,從什麽時候起,她對他竟然充滿戒備了?除了那一日,燕洵對她一如既往,好到甚至讓楚喬以爲,當日的一切隻是一場夢境罷了。然而當大軍開拔的那一天,她甲胄齊備地攔在城門前,單膝跪在地上請求從軍參戰的時候,燕洵卻生氣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發火,并沒有憤怒地大罵,而是久久地看着她,似乎透過她單薄的肩膀,看到了很多東西,最後,他隻是輕輕地反問一句:“阿楚,你在不放心什麽?”然後,在她還沒有回答之前,就騎馬而過,連頭都沒回一下。
士兵們将她圍起來,要她馬上回府,她靜靜地看着燕洵離去的身影,突然覺得心裏一片蒼涼。他什麽都明白,什麽都知道,他的心思那樣多,他問她,你在不放心什麽?可是燕洵,那麽你呢?你又在不放心什麽?
她終究還是跟了上來,誠如他所說,她不放心,是的,她不放心他,她害怕他會殺光西南鎮府使。在戰場上,将一支部隊悄無聲息、不露痕迹地消滅,方法實在是太多了,西南鎮府使的官兵們豁出身家性命跟随自己,她不能讓他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也許是她小人之心了,但是燕洵,你既然知道我在害怕什麽,爲什麽不對我做出承諾呢?還是,你根本就不敢,而我所害怕的那些,都已經在你的計劃之中了?
地上的炭火靜靜地燃着,這是上好的白炭,隻有一道微微的淡煙,楚喬定定地盯着炭火,眼睛漸漸幹澀酸痛。她的病還沒有完全好,又在寒風中跋涉了一整日,疲累像是潮水一般襲來。她穿着白色的單衣,縮在床榻上,吹熄了燭火,靜靜地睡了過去。
外面的月亮明晃晃的,照着下面的雪地,一片白亮。帳篷裏卻是漆黑的,風呼呼地吹着,平地裏沒有一棵樹,隻能聽見夜鷹的鳴叫聲,淩厲地劃過沉靜的夜空。
不知道過了多久,四下裏黑漆漆的,腳上突然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楚喬閉着眼睛,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好像觸電一般猛地坐起身來,冷然喝道:“誰?”
黑暗中,一個颀長的身影坐在床腳下,男人一身軟布衣,借着微微的光,隐約能看到他的眉眼輪廓。他坐在那裏,手掌輕輕地握着她凍傷的腳,一隻碗放在床沿上,有濃烈的藥香從裏面散發而出。
“醒了?”燕洵靜靜地問,然後站起身來,點燃了燭火。暖黃色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有甯靜而清和的氣息。他又坐回來,伸出修長的手指,蘸了藥,然後細細地塗抹在她的凍瘡上,指腹溫和,像是溫柔的風,輕輕地掃過她的指尖和腳背。燕洵也不擡頭,眼睛像是一潭寒水,波瀾不驚地說道:“你的腳需要每天上藥,在軍中不比府裏有丫鬟伺候着,這裏事務繁雜,不要一忙起來,就忘了照料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