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第一次北伐戰争宣告結束。燕北軍于北朔和赤渡兩座城下,損失兵力多達四十萬,赤渡城變成一片白地,無數流民死于遷徙之中,燕北本就不富庶的财政,更加艱難。
相比于燕北,大夏的損傷簡直難以估量,不但北伐軍損失大半,一名皇子陣前被斬,半壁西北江山更是盡數落入敵手,若不是燕洵陣前掉轉刀鋒,回頭援救北朔,可能連帝都都已被拿下。整個西蒙大陸的目光都凝聚其上,西北的天空,一輪壯麗的紅日緩緩落下,大夏帝國三百年的光榮與夢想,就此走向了不可阻擋的衰敗之勢。
趙飏回到帝都之後,大夏皇族震怒,長老會難得迅速以全票通過将趙飏投入牢獄的決議。三天後,帝國迅速從東南軍、東北軍、各大世家的家族軍抽調大軍三十萬,由七皇子趙徹率領,再一次投往西北戰場。
而諸葛家大少爺諸葛懷,在第一次北伐戰争中充當預備役總調度官員,也因爲此次的戰敗而受到連累。諸葛一門受到長老會的排擠和彈劾,無奈之下,諸葛穆青不得不再一次啓用四子諸葛玥,擔任此次大軍的預備役總調度和軍需掌使,緊随趙徹的腳步,迅速奔赴西北。
可以想見,又是一場大戰即将展開。 屋子裏一片寂靜,偶爾有夜宿的寒鴉拍着翅膀從窗外飛過,風卷着雪沙沙作響,月光透過窗棂照在地上,籠着一汪燭火,終究是昏黃的光。
燕洵過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稀疏的腳步聲像是漏夜的更鼓,靜悄悄地從遠處傳來,門前的侍女們整齊地跪下去,膝蓋撞在雪地上,有雪花被碾碎的聲響。
“殿下,姑娘已經睡下了。”侍女的聲音隐隐帶着幾絲敬畏和膽怯。
風似乎驟然大了起來,隐隐覆蓋住難掩的沉默和尴尬,樹木搖動,月光晦暗不定,淡淡的隻是一抹灰影,沉默地自窗格間投入,灰影站在窗前,并不說話,也沒有離去。
“姑娘睡得好嗎?”片刻之後,醇厚的聲音淡淡響起,沒有明顯的歡喜,也沒有被攔在外面的怨氣,隻是平靜地問道,“大夫來看過了嗎?”
“姑娘受了一些小傷,不過都沒有大礙。”侍女乖巧地回答。
“哦。”燕洵答了一聲,又問道,“晚飯吃了什麽?”
“隻喝了小半碗白粥。”
燕洵默默點頭,“她晚上興許會餓,你們備了飯菜溫着,精神點,别睡死了。”
“奴婢知道了。”
燕洵站在廊下,身影蕭蕭,外面的天氣那般冷,風雪在地上打着旋,來回遊蕩着,月光蒙蒙,照出一片白地。他站在那光影中央,略略低下頭,對着緊閉的窗子輕聲道:“阿楚,我走了。”
小風刮起,吹起男人鬓角的墨發,燕洵轉過身子,擡步下了台階,擡腳很輕,落足卻有些重。
外面的人漸漸走遠了,楚喬躺在床榻上,天邊冷月如鈎,好像仍舊是多年前盛金宮中的那一彎,光影寥落的莺歌院裏,有殘紅色的血滴在指縫中,孩子漆黑的眼如同閃亮的星子,眼白殷紅地擰着眉,涼意從心底冒出來,像是纏綿的水。歲月遠離,人心卻不曾消逝,而改變的,又何止是他一個?
她突然變得慌亂起來,一把掀開被子,也不披衣衫,赤着腳就奔出内室,砰的一聲将門拉開。大風猛然刮起滿頭散亂的青絲,侍女們齊齊尖叫一聲,來不及阻攔,一身白色軟衫的女子就已奔出院落。
“姑娘!”侍女們驚慌地追在後面,聲音那般大,驚動了前面行走的男人。
然而剛剛回過頭來,一個纖細的影子突然撲進了他的懷裏,那般用力。燕洵腳下微微一踉跄,面上卻是滿滿的驚喜,然而觸手所及,卻是單薄的衣衫,燕洵眉心一蹙,輕斥道:“阿楚,怎麽穿得這麽少就跑出來?”
楚喬不語,隻是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男子的腰身,将額頭死死地靠在他的胸膛上。熟悉的味道回蕩在鼻息之間,溫暖得讓她幾乎想要睡過去,眼眶濕潤,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潤濕了他胸前的衣衫。
她擡起頭來,眼眶通紅,隻是定定地望着他。男人素衣長眉,仍舊是那張熟悉的臉孔,隻是卻多了幾分風塵和疲憊。陣前突然拔營回撤,犯了兵家之大忌,要熬費多少的心血和精力,才能安然無恙,并且迅速回到燕北?這些事情,都是她所不知的。
“你回來了?”
燕洵微微一笑,嘴角溫軟,将所有的疲累、辛苦都一一掩蓋下去,隻是靜靜地點頭,“你在這裏,我不會不回來。”
依稀間,似乎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個雪夜,猶自被人追殺的少年,引兵回來搭救落入舊主手中的小奴隸,面對孩子的質問,他也隻是笑笑說:“我不回來,你怎麽辦?”
時光轉瞬即逝,八年了,這個世界那麽多事情都發生了改變,卻還隻有他們,仍舊站在一處,仍舊并肩牽着手。
身子一輕,就被淩空抱了起來,燕洵眉頭微微一皺,低下頭來對着懷裏的楚喬說道:“阿楚,怎麽瘦了這麽多?”
楚喬仰着頭,手指輕輕抓着燕洵的衣襟,輕聲說道:“因爲我想你了。”
燕洵神色微微一滞,不是沒有震撼的。多年來,他們縱然相依相守,卻少有這般言語,溫暖終究一層一層地覆上來,像是滾燙的水。他用披風将楚喬裹起來,輕笑道:“我也瘦了。”
下人們都松了口氣,風也停了,燕洵抱着楚喬大步走進房内。連日戎馬,回來之後又要統籌安排追擊夏兵和内部城防,事務煩雜,即便那般思念,也隻得在這樣的深夜趕過來。脫下外面的披風,裏面的衣衫卻是滿滿的風塵,吩咐下人燒了熱水,兩人相對坐在房間裏,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處說起。
“阿楚……”
“不必說了!”楚喬連忙攔住他,似乎不願提起一般,聲音略略生澀,“你肯回來,就夠了。”
燈火照在少女蒼白的臉上,燕洵突然覺得心口冰冷,這些日子,她又吃了多少苦呢?
“說到底,我還是欺騙了你,對不起。”
“我又何嘗沒有威脅你?”楚喬淡淡一笑,“我當時真的這樣想,我就留在這裏不肯走,看看你回不回來。”
燕洵點頭笑道:“從小到大,和你賭氣,我一次也沒赢過。”
大夏征兵,大軍來攻,北朔雷霆開戰,燕洵率軍轉入大夏内陸,這期間,多少人死于戰火,多少人死于非命,多少戰士再也看不到家鄉的愛人孩子,鮮血滲透大地,白骨聳成高山。這樣足以逆轉整個大陸命運的戰役在兩人口中,卻不過是風輕雲淡的幾句。
“阿楚,有件東西要送你。”
熱水端了進來,一桶一桶地倒進巨大的浴池裏,楚喬站在池邊用手試着水溫,聽到燕洵的話,不由得回過頭來,接口道:“什麽?”
是一枚很素淡的戒指,沒有什麽華麗的樣式,以白色的玉石打造,上面有一圈細碎的圖紋,仔細看去,竟是一朵朵簡單的紫薇花。
“你什麽時候買的?”
“不記得了。”很多年前吧,聽她偶爾說過她家鄉的風俗禮儀之後,就經常在空閑的時間,打磨那塊和田玉。一年兩年、三年五年,早就做好了,卻一直沒有膽量送給她,隻因爲那時的自己太過式微,除了仇恨之外一無所有,就那麽一直等着,一直等着,想要找一個合适的時機、合适的地點,卻等了這麽多年。
楚喬想也不想就戴在了左手的無名指上,然後平舉着,傻傻地看着,笑道:“真好看。”
幔簾垂下,燕洵在裏面洗澡,楚喬就坐在外面等,像很多年前一樣,一個人洗澡的時候,總是防備最低的時候,所以他們總是習慣一個洗着的時候,另一個在外面把風。
簾子一層又一層,熏着好聞的香氣,室内沒有風,可是簾子還是輕輕地一動一動。燕洵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阿楚,臉巾。”
楚喬連忙拿起白色的臉巾,手臂伸過簾子,指尖輕輕觸在一起,滾燙滾燙的,楚喬連忙縮回手,有些尴尬地問:“水熱嗎?”
“還好。”
水聲嘩嘩作響,楚喬托着腮坐在外面,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燕洵,你這次受傷了嗎?”
“沒有,我沒去前線。”
水蒸氣從裏面一點點蔓延出來,屋子裏暖暖的。
“懷宋爲什麽會配合我們,在邊境搞軍事演習?你認識他們的長公主嗎?”
男人說道:“隻是有過幾面之緣,說不上認識,不過我在懷宋有一個朋友,這件事是他從中周旋的。”
“哦,這樣啊。”
“阿楚,你傷重嗎?都傷哪兒了?”
“無關緊要的,隻是一些小擦傷罷了。”
屋子裏漸漸靜下來,過了很久,楚喬突然開口道:“燕洵,以後有事,不許再瞞着我了。”
裏面的人沒有說話,楚喬等了很久,也不見回答,忍不住又叫了兩聲,“燕洵?”
仍舊沒有回答,楚喬有些急了,一把撩開簾子,光着腳跑了進去。卻見燕洵就那麽坐在水池裏,頭靠在挂壁上睡着了,眉頭輕輕地皺在一起,滿臉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