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喬沒有說話,副将繼續說道:“赤渡城不會開了,我們走吧。”
楚喬面色不變,一直凝視着赤渡城門,平靜地說道:“再等一會兒。”
時間一點點過去,風像是發瘋的野獸一樣嘶聲狂吼着,天地間那般寂靜,卻又那般鼓噪,天空中的雄鷹在激烈地盤旋,雪白的翅膀張開,幾乎可以遮住半面天空。
葛齊眉頭緊鎖,他甚至可以聽到大夏軍隊的馬蹄聲,再一次上前,“大人,現在走還來得及。”
“再等一會兒。”
“大人,大夏兵力太盛,在平原上正面相遇,我們難以抵抗。”
“再等一會兒。”
楚喬冷靜地說道,長風吹起她的風帽,露出秀美的臉孔。馬蹄在不安地挪動着,發出清脆的聲響。等待是那般漫長,凜冽的風席卷過大地,卷起雪地之下的斷草,心髒處是熱的,血脈在激烈地跳動着,一下、兩下、三下……
“大人!”一聲呼喊突然傳來,黃褐色衣衫的斥候急速奔回,邊跑邊叫道,“夏軍已經翻過了賀蘭山,正向着赤源渡口全速而來,兩萬輕騎打前鋒,後面還跟着大量的重甲騎兵和步兵團,說不清有多少人。大人,他們殺了赤渡城守衛一線峽的幾十個燕北軍,也發現了我們的斥候,現在更是加快了速度,已經過一線峽了!”
隊伍中頓時響起一陣驚慌的聲音,對方的速度竟然這麽快嗎?兩萬輕騎,數不清的重甲騎兵,近十萬的步兵軍團,這樣可怕的軍容,若是在這裏相撞,西南鎮府使可能連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喉嚨。
“大人,”葛齊皺眉說道,“留得青山在……”
“大人!您看!”一名小伍長突然驚呼一聲,滿臉震驚地指着赤渡城樓。
衆人轉頭看去,隻見那座高高的城樓上,一面白底紅雲旗正在飄揚着,厚重古樸的赤渡城門,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也緩緩降下。
赤渡城,開了!
“哦!”戰士們大喜,齊聲高聲歡呼。
楚喬頓時長籲一口氣,猛然揮鞭,打馬上前,朗聲說道:“進城!”
幾乎就在城門關上的那一刻,平原上突然現出一道黑線,遙遠的大地盡頭,雪白一片的赤水江上,有低沉如悶雷般的聲響,緩緩傳到耳際。
“你們是什麽人?咳咳,我是燕北赤渡城城守,我是燕王世子殿下親自,咳咳,親自下達手谕冊封的三品大員,我是七四八年一等光祿學士,受過殿前親封,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怎麽可以如此張狂,如此有辱斯文,咳咳咳……”一名六七十歲的老頭張牙舞爪地大聲吆喝着,身上的官袍被士兵們扭得皺巴巴的,帽子也戴歪了,靴子隻穿了一隻,另一隻在腳底下趿拉着。兩名西南鎮府使的官兵押着他,讓他不能輕舉妄動。
而令楚喬感到失望的是,他身邊明明簇擁着幾十名城門守軍,可是從開始到現在,這些人連動都沒動一下,他們畏縮在一起,恨不得将身上的軍服扒下來,顯然沒有任何戰鬥力可言。
将一座戰略位置如此重要的城池交給這麽一群酒囊飯袋,楚喬隻感覺心裏的火一拱一拱的。雖然她也知道,若不是這樣,她此刻根本就走不進這座赤渡城。
“大人,幸不辱命!”賀蕭走上前來,語調铿锵地單膝跪倒在楚喬面前,男人深藍色的軍服上有大片的血污,可見他們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受到阻攔。
楚喬的嗓子有些堵,她伸手将賀蕭扶起,緩緩地沉聲說道:“賀統領,燕北此次若是能逃過一劫,你當表首功。”
“我……我是大同行會長老席第四十八席位,咳咳,我是燕北的骨幹,我有三十多年的資曆,如今軍中的諸多将領都是我的學生,咳咳,你們這麽對我,一定會……”
“閉嘴!”冷冽的女聲突然傳來。隻見楚喬緩步上前,冷冷地看着這名赤渡城守,她還那麽年輕,目光裏卻充滿了威嚴和戾氣。
年邁的城守大人在她的目光注視下,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他自覺底氣不足,頗爲丢臉,連忙壯着膽子嘟囔了一句:“行會會審判你們的,你們這群逆賊!”
七千名如狼似虎的軍人進城,驚動了這座不大的城市,男女老少都走出家門,站在皚皚積雪中,遠遠地眺望過來。
楚喬冷笑一聲,一把拉住老家夥的衣領,轉身就往城樓上走去。
“啊!你幹什麽?”年邁的城守被拉得一個踉跄,險些摔倒在地,殺豬一般大聲喊道,“大膽狂徒!你竟敢對我這樣無禮!我是長老席的第四十八席位,我入會已有三十三年,軍中将領都是我的學生……咳咳……我是一等光祿學士,我在大同審判院内掌有十二票的權利,你擁兵自重,欺騙同僚,我要代表大同行會審判你,我要判你流放,剝奪你的軍權,我要判你抄家,我要……”嘈雜的聲音瞬間戛然而止,像是喑啞的唢呐,突然間就洩了氣。
高高的城樓上,少女挺拔的身影和老城守微頹的腰闆看起來是那般突兀,大風吹來,吹起他們同樣的燕北軍人制服衣擺,也吹起他們烏黑的,或是曾經烏黑的鬓角碎發。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隻是一同站在高高的城門樓上,眺望着遠方。
赤渡城的官兵和百姓們感到奇怪,有人壯着膽子爬上城樓,表情卻登時愕然,也失去了語言能力。越來越多的人爬了上去,一個、兩個、三個、十個、百個、千個……城樓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他們目光呆滞,表情驚恐,絕望的氣息在人群中來回傳遞着,死亡的味道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接近。
夕陽如火,将血紅色的光投射在衆人的頭上,那些斑駁的光影,像是火雷原上的火雲花一樣,灑滿整片潔白的雪原。大風一吹,漫天大雪紛紛揚揚地飄散,迷茫的白霧中,鐵灰色的軍隊像是沉默的洪水一樣,鋪天蓋地地覆蓋了整片雪原。高聳的長槍,雪亮的戰刀,到處是黑壓壓的人頭,到處是矯健的馬蹄,昇旗飄揚,一眼望不到盡頭,就像是驟然間堕入了無邊的噩夢之中。遍目所及,處處是閃動着嗜血寒芒的劍光,前後綿延十多裏,矯健的騎兵團、雄壯的重甲團、如林的弓箭手、堅硬的盾甲兵,還有後方數都數不清的步兵團、預備兵團、後勤兵團、車馬團……
像是一場盛大的軍事演習一般,所有大夏的精銳兵種幾乎全部彙聚到此,赤渡城的官兵們呆住了,百姓們呆住了,就連早就有過心理準備的西南鎮府使也呆住了。直到此刻,他們才突然意識到,站在自己對面的,是多麽可怕的敵人。大夏盤踞紅川大陸三百年,威懾西蒙三百年,壓制卞唐、懷宋,還有東海南丘三百年,所積澱的勢力,怎會是一個區區真煌之變就可以動搖的?如今,他們緩過神來,空出手來,挪出腿腳來,終于,要将曾經質疑過他們權威的人,鏟除幹淨了!
“經此一役,如果你還活着,”楚喬面色平靜,淡淡地轉過頭來注視着年邁的老人,語氣平穩,無波無瀾,“那麽,我将會接受你的審判。”
砰的一聲,老城守頹然坐在地上。楚喬看也沒看他一眼,轉身向着城中的廣場走去。一路上,所有人都自覺地爲她讓開道路,大風吹起她的長發和大裘,像是一隻銳利的戰鷹。
楚喬身姿挺拔,英氣逼人,昂首挺胸地走向廣場中央,目光如箭般射向廣場之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他們目光焦慮,像是惴惴不安的兔子,這種眼神,楚喬曾經見過太多次,曾經在中東、非洲、混亂的金三角,在那些戰亂的國度,她見過了太多在戰火中流離失所的人。如今,站在這裏,她不知道該怎樣爲自己定義,是神聖化身的解放者?還是帶來災難的毀滅者?但是,她已經無路可退,爲今之計,唯有戰鬥!
敵人已然靠近,嘶吼聲激蕩着,貫穿了人的耳膜,楚喬仰起頭來,眼神明澈且堅韌,可是嘴角,緩緩牽起一絲淡淡的悲苦。她知道,明日過後,這裏将會産生無數個悲劇,無數個家庭将要破碎,無數的親人将永不會再見。然而,她别無他法。她緩緩地擡起頭來,不願意再去看那些充滿了希望的臉孔。
燕洵,你在哪裏,什麽時候回來?天涯海角,我和你并肩作戰!以二十萬大軍來搶奪這麽一座屯兵不過三千的小城,在大夏看來,這簡直是十拿九穩的事。但是到達赤渡城之後,趙飏卻并沒有立時下達攻城的命令,他看着赤渡城竟然擺出一副堅守的姿态,輕蔑地笑了笑,心下卻多了幾絲暗喜。既然赤渡的守軍想要堅守,那他就有理由多拖一會兒了,越晚趕到北朔的後路包抄,對自己越有利,就先讓趙齊帶着巴圖哈家的傻子跟燕北硬拼吧。
于是,趙飏當即命令部隊開始挖掘壕溝,建造工事,設置絆馬索,安插馬刺,做出了一副堅守的模樣。
代表三皇子趙齊部隊前來催促的軍官幾次前往趙飏的軍帳,催促他馬上和敵人對抗,包抄北朔後路。但是趙飏總是擺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看着他,詫異地問道:“難道我現在不是在進攻嗎?”
“屬下說的、說的是更積極一點的進攻方式。”面對着新近崛起的大夏十四皇子,督軍滿臉通紅,額頭冷汗涔涔,磕磕巴巴地措辭,“三殿下的大軍已和燕北軍交手,十四殿下越早趕到北朔,西南軍的傷亡越小。”
“那西北軍的傷亡怎麽算?”趙飏面色一寒,劍眉揚起,大義凜然地說道,“作爲一個軍團的總指揮,我最大的責任,就是要以最小的代價,來換取最大限度的勝利。我需要珍惜我部下每一位士兵的性命,所以,我覺得我軍目前的戰略方案,非常适合當前的情況。如果我輕率冒進,中了敵人的埋伏,導緻西北軍傷亡慘重,耽誤了總體戰略目标的實現,誰能擔負這個責任,督軍大人,難道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