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媛殿是皇後的居所,楚喬坐在偏廳裏已有半個時辰,還是不見皇後召見。她很困,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一邊想方設法地坐直身子,一邊在心裏暗恨,這毒藥至今對她似乎沒有什麽作用,隻是讓她的精神越發不濟,整日想要睡覺,也不知道李策能不能給她治好。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一名内侍突然走出來,說皇後今日身體不适,讓楚喬先回吧。
楚喬心裏火大,卻還是知分寸地施了一禮,拖着沉重的腳步走了出來。
她知道,那皇後想必一直躲在内室觀察自己,她如今人在卞唐,身體又多有不便,還是不宜和她有沖突。
剛走出房門,楚喬就打了個哈欠,誰知眼前一花,一個人影突地站了起來。楚喬被吓了一跳,仔細一看,卻是睡眼惺忪的李策。
楚喬的困意頓時跑了三分,不解地問道:“你剛才一直在門口蹲着?”
李策一邊打着哈欠,一邊說道:“聽說你被我母後叫來問話,我就過來聽聽。”
楚喬一愣,“你不會進去聽嗎?”
“裏面熱,”李策說了一個很瞎掰的借口,然後挑了挑眉,“我怕你們倆說話說到中途動手打起來,我在這裏,也好及時進去拉架。”
楚喬揚眉,“你母後脾氣那麽不好?”
“年紀大的女人多少有點怪癖。”李策吊兒郎當地說道,“況且她向來看我不順眼,保不準會拿你開刀。”
楚喬也不和他貧嘴就往外走,說道:“我好困,想回去睡覺。”
李策随聲附和道:“正好,我也困,咱們一起睡吧。”
楚喬回頭揚了揚拳頭,“不怕死的盡管來。”
李策哈哈一笑,說道:“我生平最不怕的就是女人的威脅。”
這時一名年輕的侍衛突然跑上前來,對着李策叫道:“太子,何大人的女兒進宮了,探望四公主去了。”
李策立馬來了精神,作别楚喬,叫道:“喬喬,我有要事在身,先不陪你了啊。”
随即,跟在那名侍衛後面就匆忙離去。
要事在身?楚喬頓時失笑,不過這樣也好,和這樣的人相處,她也不必擔心生出什麽難解的情愫,将來憂心。
上了一頂小橋子,楚喬幾乎剛坐下,就昏睡了過去。
深夜的時候,突然被一陣痛哭聲吵醒,楚喬摸索着爬下床,披上一件棉白的外袍,輕喚秋穗的名字。
秋穗就住在外間,此刻顯然也沒睡,幾步跑了進來,說道:“姑娘醒了,沒事,是紅鸾夫人在外面,奴婢已經打發人趕她走了。”
楚喬有些奇怪,“出了什麽事?”
“下午姑娘回來的時候,紅鸾夫人和她妹妹丘和夫人在路上碰見姑娘的轎子,丘和夫人故意讓手下人推轎子,差點把姑娘的轎子推到湖裏。鐵侍衛正好看見了,告訴了殿下,殿下就派人把丘和夫人關到暴室裏去了。紅鸾夫人現在哭着來求您手下留情呢,可是這事您可管不着,也犯不上去蹚這渾水,奴婢這就趕她走。”
看來這些人是把自己當成假想敵了,女人争寵的戲碼而已,楚喬也沒放在心上,隻是暗暗心驚,這毒似乎越來越深了,連有人推自己的轎子都沒發覺,簡直太大意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的時候,臨水的池子已經搭好,幾尾金魚在這個重金搭建的高池裏暢遊。楚喬靠坐在閣樓的窗子邊,伸出手來輕撩着水缸裏的水。
忽聽外面有丫鬟在小聲說話,楚喬耳力如何了得,聽得是秋穗和另外一名叫紫婵的丫鬟。
秋穗說道:“太不知道輕重了,這座宮裏的夫人有多少個,這樣的人就算現在不出大亂子,也早晚是個死。”
紫婵歎了口氣,“她可能以爲殿下好糊弄吧!這下好了,懷宋的幾個舞姬死的死,傷的傷,現在一個都不剩了。”
“你沒聽姑姑說嗎?太子和大夏聯姻,就是要排擠懷宋,懷宋的這幾個舞姬長不了,現在應驗了吧。”
“啊?我們要和懷宋開戰嗎?”
“不知道,不過前陣子老虎山那片不是又打仗了嗎?雖然是小股戰亂,不過聽說也死了很多人呢,洛王爺剛剛班師回來,就要回京啦。”
“殿下這回是生氣了,我還沒見過他發這麽大的火呢!紅鸾夫人這次在劫難逃了吧。唉,誰都看得出殿下在意這位姑娘的,偏偏她看不出。”
卞唐前陣子和懷宋開戰了嗎?楚喬微微皺眉,原來如此,難怪卞唐會在這個時候選擇和大夏和親。李策看起來和氣胡鬧,但是不管怎麽說也是一國太子,還是不要把他看得太簡單爲好。月上中空,潔白的月光如水銀瀉地,穿過镂空的窗子柔柔地灑了進來,落在涼榻之上。楚喬穿了一身珍珠色的内室軟裙,滿頭烏發散在榻上,輕皺素眉,緩緩地睜開眼睛,隻見窗外水波粼粼,映照着柔和的月色,越發顯得飄逸出塵。
白日裏睡多了,夜裏反而不困了。
楚喬坐起身來,也沒驚動外面的侍女,走到窗前,輕輕掀開一角窗子。但見窗前一株海棠開得正盛,花枝斜出,如丹如霞,在冷寂的夜風中輕輕搖曳。伸出手指輕輕一碰,就有丹紅色的花瓣落下,撒在寬大的袍袖之間。
不遠的清池之上,有宮人泛舟輕搖,箫聲瑟瑟,好似在空谷幽山。楚喬臨窗而立,乍若闖入仙界的頑童,不知今夕是何夕。她不想驚動外面的侍女,提起裙擺,鑲着珍珠的軟底繡鞋輕輕一踏,就踩在高高的樹枝之上,輕巧地翻越,沿着剛剛建起的水車,順着二樓就落了下去,身體一轉,便穩穩地落在了地上。
海棠的土還是新添的,顯然是剛剛從别處移來的。想起之前在街上所見,李策笑言要将那株花樹移進宮來,沒想到,他當真那麽做了。
不知爲何,楚喬心底微微一動,轉頭不再多看,仿若生怕驚起心底的某種漣漪似的。
如今已是夏末,夜間不複白日的暑意,初有微涼。楚喬提着裙擺,穿着不甚合腳的宮廷繡鞋,緩步走在清池周遭的烏木橋上。池上清風徐徐,吹得她的裙擺沙沙作響。天際空曠,星子稀疏,雲遮霧掩之下,一彎月牙幽幽地在殿宇中穿梭行走,光影氤氲,灑地潇白,好似破冰處的一汪清水。
楚喬的神态很安詳,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這樣甯靜的心态了,夜風吹拂在她的臉上,仿若在幻境中一般。正走着,一隻錦鯉突然躍起,砸亂了一池春水,漣漪幽幽,卻更顯靜谧。
四周清寂無人,楚喬索性坐在木橋之上,手扶着烏木欄杆,望着湖面上的淺淺波紋,将頭輕輕地抵在原木的年輪之上。
忘了有多久沒有這樣安靜了,這次卞唐之行,好似洗掉了她身上所有的戾氣和疲倦。這幽然的山水,滿園的夏花,婉轉的飛檐與鬥拱,無不顯示出江南的獨特風韻。她終于可以長舒一口氣,告訴自己,這裏不是真煌,不是大夏,遠離了殺戮,遠離了追殺,她暫時安全了,可以稍微喘上一口氣了。
八年了,就算她嘴上不說,就算她再過堅強,最終,還是有些疲憊了。
不知道燕北的風,是否也和這裏一樣溫暖?
想到這裏,楚喬突然輕聲笑了。
怎麽會呢?燕北終年積雪,寒風淩厲,隻有回回山一帶有青草山谷,可以放馬馳騁。聽燕洵說,閩西山上有燕北的仙女,是保衛燕北子民的女神。她終生站立在最冷的山巅之上,以博大無畏的眼神注視着下界的芸芸衆生。她不斷地和上天争奪着陽光和暖日,然後賜予她的子民。
燕北,燕北,就連燕北的神都是慈母般的鬥士,燕北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是百姓們抗擊天災人禍和兵亂屠刀的血淚,那是一個在白骨下重生的民族,每一朵花的根部,都有戰士們保家衛國的骨血,每一縷清風中,都有爲了自由而獻出生命的精魂。
那就是燕北,一片充滿了苦難,卻又從未低頭屈服的土地。
她從未親眼見過那片長滿了高草的高原,她隻是聽别人反複地一遍遍說起,在那些黑暗的、難挨的、豬狗不如的日子裏,談論燕北,談論那裏的雪山和草原,就是她和燕洵最大的樂趣。他們縮在黑暗的角落裏,暢想着成群的野馬和奔湧的長河,就好似在冰冷的冬夜中看到了巨大的希望。沒有經曆過的人,是無法體會到那種相依爲命的情感的。
在那片令人窒息、令人嘔吐、令人發瘋的皇城裏,他們是兩隻沒毛的小狼,背靠着背,伸展着毫不起眼的爪子。四周沒有一堵牆、沒有一塊炭,他們無處依靠,也無從取暖,隻能緊緊地依靠着對方,從對方的眼神和體溫中,尋找存活下去的勇氣。
他們是密不可分的戰友,是親密無間的同盟,更是無法離棄的家人。這種複雜的感情,早已沖破了單純的男女之愛,變成了骨血,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很多時候,楚喬都沒有時間去思考女兒家的事情。她這短暫的一生,似乎一直是在奔跑、在戰鬥、在處心積慮地謀劃,于是,她将很多東西都掩埋了下去。
她是個理智的人,一直都是,知道自己要什麽,知道自己不該沾染什麽,知道未來在等着什麽,于是,她就按照這一切認真地行走,不會出任何差錯。也許這樣的性格很是無趣,也很是沉悶和枯燥,但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楚喬緩緩地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他就要來了,她已經嗅到了遠處的風,她知道,那是他在思念她。
“你到底要一個人在那裏坐多久?”
楚喬一驚,猛地回過頭去,隻見李策穿了一身松綠色的袍子,腰帶松松地系着,衣襟微微敞開,露出大半邊胸膛。他的頭發在背部以綢緞輕系,兩側鬓發輕飄,眼睛好似三月的柳絲,在月光下輕輕眯起,就像是一隻半睡的狐狸。他笑眯眯地望着楚喬,然後伸出修長的手,輕輕地打了個哈欠。